不朽之心3:暗影
1 愛之死
「一切都是能量。」
戴蒙深邃的雙眸盯著我,要求我用心聆聽他的話,而且要真的聽進去。「我們周遭的一切──」他揮動雙臂,勾繪著遠方地平線漸漸模糊的輪廓,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們這個看似堅實的地球上,其實所有東西都不堅實,都是能量──純粹的振動能量。過往的所知所學告訴我們,東西的形態一定是固體、液體、氣體其中之一,但是從量子的角度來看,其實都是層層疊疊的粒子──一切都只是能量。」
我抿著嘴唇點頭,但我壓抑不住腦海中迫切的聲音:告訴他!現在就告訴他!不要再拖拖拉拉,現在就解決掉!快點,趁他還沒再次說話之前!
但我沒有開口,半句話都沒說。我只是等著他繼續,好多拖延一點時間。
「手伸出來。」他點點頭,手掌向我攤開。我慢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堅決避免和他有任何肢體接觸。「告訴我,妳看到什麼?」
我瞇著眼,不確定他想幹嘛,然後聳聳肩說:「這個嘛,我看到蒼白的肌膚、修長的手指、一兩顆雀斑、亟須修護的指甲……」
「沒錯。」他笑著回答,彷彿我剛通過了全世界最簡單的考試。「但如果妳能看到東西的實像,就完全不是這回事了。相反地,妳會看到一團分子,裡頭包含質子、中子、電子、夸克。然後在那些極小的夸克裡,尺度縮到不能再小的時候,妳會看到純粹的振動能量,振動速度慢到看起來好像是堅固實心的東西,但又夠快到妳看不出它本來的樣貌。」
我瞇起眼睛,不確定要不要相信他,畢竟他已經研究這個領域數百年了。
「說真的,艾芙。沒有任何事物是彼此分離的。」他向我靠近,完全準備好要導入對話重點。「萬物皆為一體。看來實心的物體,像是妳、我、地上的沙,其實都是一團能量,只是振動速度慢到看起來像是固體而已,而鬼魂和靈魂的振動速度,則快到大部分人類都看不見。」
「我看得到蕾莉,」我急著提醒他,我曾經和妹妹的靈魂一起度過一段時光。「至少以前看得到,你知道,在她跨越冥橋之前。」
「這就是妳再也看不到她的原因。」他點頭說,「她的振動頻率太快,不過還是有人能看得到。」
我凝視前方無際的海洋,浪花朝陸地捲來,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盡、永不停歇、永生不朽──就和我們一樣。
「然後再抬起手,靠近我的手,靠近到快要碰觸的地步。」
我猶豫不決,用手抓起一把沙,不太想照他說的做。不像他,我知道這要付出什麼代價,最細微的肌膚相觸都會遭致不堪設想的後果,這也是為什麼上個禮拜五之後,我就刻意迴避他的碰觸。我再度看向他,他的手掌攤在那,等著我的手。我深呼吸抬起手,我們的雙手近到僅隔一張紙的距離,讓我嚇得倒抽一口氣。
「感覺到了嗎?」他笑著說,「感覺到熱度和振動了嗎?那是我們的能量彼此相連的表現。」他的手前後移動,操控著我們之間能量場的推力與拉力。
「但如果像你所說,所有人都彼此相連,那為什麼感覺不會一樣?」我輕聲問道,同時感到我和他之間一股難以忽視的相吸力,全身因此流過一陣暖意。
「我們都彼此相連,都由相同的振動來源形成。但有些能量使你寒冷戰慄,有些則讓你感到微溫,而命中注定的能量呢?感覺就像這樣。」
我撇開視線、轉過身,讓眼淚流下臉頰,再也沒辦法控制。我不能感受他的肌膚、他的嘴唇,還有他身體靠著我的那種堅實溫暖、安心放鬆的感覺。我們之間這種電場能量的悸動,已經是最大的奢求,一切都因為我做了那個要命的決定。
「玄學家和偉大的靈性導師數百年來所知的東西,科學現在才要迎頭趕上。一切都是能量,萬物皆為一體。」
他的聲音充滿笑意,邊說邊向我靠近,渴望和我十指交纏。但我急忙閃避他的碰觸,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失望和受傷。自從我讓他喝下救命的解藥之後,他就一直用那種神情看我。他不懂我為何如此沉默不語、疏離冷漠,避免所有的肌膚之親,和幾個禮拜以前實在相差太多。那時的我們濃情蜜意,恨不得更親近彼此一點。戴蒙以為因為他和史黛西亞調情,對我殘酷無情,我才會因為受傷而不願意接近他,但事實上和那些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受羅曼的咒語操控,整間學校都被羅曼玩弄在股掌之間,這不是他的錯。
他不知道的是,我把自己的血注入解藥的那一刻,就注定我倆再也不能在一起。
永遠不能。
永遠。
永恆的每一分每一秒。
「艾芙?」他輕喚道,聲音低沉而誠懇。但我不能看他,不能碰他,更不能說出他渴望聽到的話語:我搞砸了,真的很對不起,羅曼耍了我,我太絕望又太愚蠢地掉進他的圈套。而現在我倆再也沒有希望,因為如果你親我,如果我們交換彼此的DNA,你就會死。
我做不到。我是懦夫裡最軟弱的那一個。我又可悲又脆弱,我不可能做得到。
「艾芙,拜託,到底怎麼了?」他覺得我的眼淚有異,於是問道。
「妳已經好幾天都這樣了。是我的關係嗎?是我做錯了什麼嗎?其實我計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有些記憶慢慢回來……總之,妳必須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我。我永遠不可能刻意傷害妳,我永遠不可能傷害妳,任何方式都不可能。」
我抱緊自己,縮起肩膀,頭蜷縮進胸口,只希望把自己縮小到他看不見我。我知道他字字發自內心,他不可能傷害我,只有我才做得出這麼傷人、這麼魯莽、這麼衝動又不經大腦的事。只有我會笨到著了羅曼的道。急著證明自己是戴蒙唯一的真愛,急著當那個唯一能拯救他的人,而現在呢?看看我做的好事!
他靠過來,用手臂圈著我,抱緊我的腰把我拉近。但我不能冒這個險,我的眼淚現在都能致他於死,絕不能碰到他的皮膚。
我邁開步伐奔向大海,每根腳趾都向內抓地,讓海浪的白色泡沫拍打著我的小腿,希望自己潛進廣大無垠的海水,讓海浪托著我浮沉。做什麼都好,只要能讓我忍住那些話,阻止我把真相告訴我唯一的真愛,我永恆的戀人,我靈魂的伴侶,過去四百年來與我相愛的這個人。他給了我永生,我卻判了我倆死刑。
我保持沉默不動,等著太陽西落,然後我終於轉向他。看著他在陰影下的輪廓,幾乎和夜晚融為一體,然後終於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我吞吞吐吐地說:「戴蒙,親愛的……我必須和你說一些事。」
2 因與果
我跪在他旁邊,雙手放膝蓋上,腳趾頭埋在沙堆裡,希望他看我,希望他說說話。就算是說我早就知道的話也好,說我犯了一個嚴重又愚蠢的錯誤,而且可能永遠無法彌補。我會欣然接受……靠,我根本就是自作自受,但我無法忍受他一語不發的沉默,還有遙望遠方的神情。
我正要打破這難以忍受的沉默,他轉過來看著我,眼神如此滄桑、疲憊,正好是活了六百年的最佳寫照。
「羅曼。」他嘆了口氣,搖著頭說。「我沒認出他,我不知道他──」他聲音漸弱,又望向遠方。
「你當時不可能會知道。」我說,急著想抹除他的罪惡感。「你打從第一天就中了邪。相信我,他一手策畫整齣戲碼,把所有記憶都徹底消滅。」
他看著我的臉,仔細研究完後,他站起身別過頭去遙望海洋。他緊握著雙拳問:「他有傷害妳嗎?他有追求妳,或是用任何方式傷害妳嗎?」
我搖搖頭。「他不須如此,光是利用你,就足以讓我痛徹心肺。」
他轉過來,眼神越來越黯淡,全身變得僵硬緊繃,呼吸濃濁地說:「都是我的錯。」
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完全不懂:在我做了那些事之後,他怎麼還能這樣想?我起身走到他身旁,哭著說:「不要傻了!這當然不是你的錯!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我拚命搖頭。「羅曼對你的飲料下毒,用咒語催眠你。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只是按照他的指令做事,你無法控制!」
但我還沒說完,他就揮手反駁:「艾芙,妳不懂嗎?重點不是羅曼,也不是妳,而是因果報應。這是我六百多年來自私自利的結果。」他笑著搖搖頭,但沒有要我加入一起笑的意思,那種笑令人脊椎發涼。「這麼多年來愛妳又失去妳,一次又一次的重演,我本來以為一定是懲罰我過去的荒誕生活,沒想到妳是死在德琳娜的手上。但我現在知道自己一直忽略什麼了。我本來以為讓妳不死不朽、永遠陪在我身旁,這樣就可以逃過因果報應,但沒想到因果報應還是技高一籌,讓我倆得以永遠相伴,卻只能看著彼此,永遠不能再碰觸對方。
我伸出手,想要擁抱他、安撫他、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我很快地就縮回手來。想到就是因為不能彼此碰觸,我們此刻才會在這裡。
「不是這樣的。」我盯著他說。「為什麼我犯的錯要你來受懲罰?這不合理啊?」我搖著頭,為他一廂情願的想法感到沮喪不已。「這全是羅曼一手策畫的。他愛德琳娜,我敢說你不知道這一點吧?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斯遭到黑死病肆虐,他是你那時拯救的孤兒之一,這麼多世紀以來,他一直愛著德琳娜,願意為她上刀山下油鍋,但德琳娜根本不甩他。德琳娜只愛你一個人,你又只愛我一個人,然後,在我殺死德琳娜之後,羅曼決定要利用你來報復我,希望我因為再也無法和你碰觸而痛不欲生,就像他因為德琳娜的死而痛苦一樣!一切都發生太快,我只是──」我閉上嘴,知道這是徒費脣舌,說了也是白說,他根本是左耳進、右耳出,滿心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但我絕不會屈服,也不容許他那樣想。
「戴蒙,拜託!你不能就這樣放棄。這不是因果報應──這是我的關係!我犯了錯,一個糟糕透頂的錯,但這不代表我們就束手無策!一定有辦法的。」我抓住最渺茫的希望,強迫自己提起勁來相信。
戴蒙站在我前面,身形在夜中變成一道剪影,他的雙眼疲倦悲悽,注視著我的溫暖作為我倆之間唯一可能的擁抱。「我根本不該開始這一切。」他說。「根本不該製作靈藥,不該違反自然的。說真的,艾芙,看看我的下場。結果根本只有痛苦!」他搖著頭,雙眼充滿悲傷和懊悔,我的心也隨之一沉。「但妳還有時間,妳的人生還有大好前程,妳有永恆的時間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當妳想當的人。而我──」他聳聳肩。「我已經污穢不堪了。我們都知道我活了六百年的下場。」
「不對!」我聲音顫抖不已,嘴唇劇烈抖動到臉頰也些微變形。「你不能一走了之,你不能再離開我!我上個月歷盡千辛萬苦才救回你,現在好不容易你沒事了,我才不要現在放棄。我們是命中注定、天造地設的一對,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們只是暫時遭遇困難,就這樣。但只要我們攜手同行,我想一定可以找到辦法……」我聲音漸弱,停止說話,因為他已經心不在焉了,陷入自己罪惡的悲慘世界,認為自己是唯一的罪人。而我知道該說出另外一件事了,那件事令人難過、懊悔,我寧可不講。但也許講了他會比較想得開,也許──
「我還要說一件事。」我急切地說,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啟齒。「所以在你認定因果報應會找上你之前,你應該知道一些別的事,這件事我不特別引以為傲,但還是──」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和他說我到夏樂地的事情,那個次元之間的魔幻境地,我就是在那裡學會回到過去,然後,面臨到必須在他和我的家人之間做出選擇時,我選擇了家人。那時我以為我可以要回我失去的人生,但最後只是再次確認我已經知道的事實:有時候人是無法扭轉命運的。
我嚥了一口口水,盯著沙地瞧,不願意看到戴蒙被背叛的反應。
但是他不但沒有生氣或難過,反而用最美麗的白光籠罩著我,那道光如此撫慰人心、寬容諒解、純淨無瑕,就好像夏樂地的入口一樣,甚至更美好。於是我也閉上眼睛用光包圍他,等我張開眼睛時,我們周圍充滿了美麗溫暖的光芒。
「那時妳別無選擇。」他說,聲音溫和輕柔,眼神寬容撫慰,盡可能讓我不要有罪惡感。「妳選擇家人是理所當然的,本來就該那麼做。我也會那麼做,如果我有選擇的話……」
我點點頭,用更亮的光環包圍他,給他一個心電感應式的擁抱。這當然比不上正的擁抱,但現在也夠用了。「我知道你們家的事,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他看我的眼神好深沉又好嚴肅,我只好強迫自己講下去。「你總是避免談論你的過去,你是哪裡人,你過去的生活……所以有一天,我在夏樂地的時候,我問起你的事情,然後,嗯,你的一生就在我眼前上演了。」
我抿著嘴唇,凝視著眼前的他,如此沉默又一動也不動。他嘆了一口氣,凝視著我,然後心電感應地用手指撫摸我的臉頰,創造出幾可亂真的影像,好像他真的摸得到我。
「我很抱歉。」他說,大拇指在想像中摸著我的下巴。「我很抱歉,那時我如此封閉自己,不願意打開心防,讓妳受委屈。即使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還是寧可不要談。」
我點點頭,沒有要逼他說的意思。他親眼目睹爸媽被殺害,又在教堂中飽受虐待多年,我本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但還有哦。」我說,希望分享其他的事,也許能找回一點希望。「當我看著你一生的故事,最後看到你被羅曼殺死。儘管那看起來好像是注定好的,我最後還是有辦法把你救回來。」我看著他,感覺到他根本不相信,我急忙在他完全絕望前說下去。「我的意思是,對,也許我們的命運有時候是注定好的,無法更改,但是也有時候我們的行為可以扭轉命運。所以我無法回到過去救回我家人,這就是因為這是無法改寫的命運,或像蕾莉在第二次意外發生前說的:『你無法改變過去,發生就是發生了。』但後來我回到拉古拿,我居然可以救你,我想這就證明了未來並不是全部寫好的,並非所有事物都只被命運掌控。」
「也許吧。」他嘆口氣,凝視著我。「但妳逃不過因果報應,艾芙。事情就是如此。因果報應不會評判好壞,不像大部分人想的有善報或惡報,那只是所有行為最終的結果,正面或負面都有可能,就是萬物的平衡、因果關係、一報還一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總之,有因就有果。」他聳聳肩。「不管你怎麼說,結果都一樣。即使你很想換個說法,還是無法改變事實。所有行為都會影響結果,而我的所作所為就讓我有如今的下場。」他搖搖頭。「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因為愛而讓妳不朽,但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是因為我很自私,因為我無法忍受沒有妳。所以現在事情才變成這樣。」
「所以,就這樣?」我搖著頭,不敢相信他這麼輕易就要放棄。「就這樣結束了?你就是該死地確定你逃不過因果報應,所以直接束手就擒?你費盡千辛萬苦我們才終於在一起,現在我們遇到阻礙,你甚至不看看前方磚牆究竟多高,試都不試就要放棄了?」
「艾芙。」他的眼神溫暖、充滿愛意、包容一切,但還是壓不過他聲音裡的挫敗和消極。「對不起,但我就是知道一些事情。」
「是哦……」我搖著頭,盯著腳下的地,把腳趾都埋進沙裡。「只因為你比我多活了幾世紀,不代表你說了算。因為如果我們真的在同一條船上,如果我們的生命還有我們的命運都緊密相連,那你就會發現這不只和你有關,這也是我的事。你不能就這樣走掉,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我們必須一起努力!一定有辦法可以……」我說不下去,身體顫抖著,喉嚨好緊好澀說不出話來。我只能站在他前面,沉默地要求他加入這場戰役,這場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贏的戰役。
「我根本沒想要離開妳」。他說,眼睛裡充滿四百年來的渴望。「我離不開妳,艾芙。相信我,我試過。但最後我還是只能回到妳身邊。妳是我唯一的渴望,唯一的真愛,可是艾芙……」
「沒有可是。」我搖搖頭,希望自己可以抱著他、撫摸他,緊緊貼著他。「一定有辦法解決。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能找到。我就是相信我們可以。我們經歷過這麼多風風雨雨,不能讓羅曼輕易拆散。但我一個人做不來,一定要有你的幫忙,所以求求你答應我,答應我說你會努力。」
他凝視著我,眼神散發著無比的吸引力。他閉上眼睛,然後整片沙灘開滿了鮮紅的鬱金香,綠色的梗上綻放閃亮的紅花瓣,我們不朽的愛最終極的象徵如今堆滿了整座海灣。
然後他勾著我的手,帶我走回車上。我們彼此之間只隔著他柔軟的黑色皮夾克還有我的有機棉T恤,這樣可以避免不小心交換DNA,但是遏止不了我們之間強烈的心跳和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