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3分58秒
雨中的3分58秒
他的狂熱投入有種說不上來的特質,並且挑釁了她的溫柔。
事情並沒有這麼糟,安莉亞最近開始這樣告訴自己。她曾經結束過幾段坎坷的戀情,不過,她是個成熟的年輕女性,所以她應付自如。然而,她的成熟或許也是感情不順的肇因。往往在戀情還未發展前,她就已經跑在前頭了。雖然她也相信自己確實墜入了情網,但總是急著測試戀情的可靠度。與卡西迪交往之前,她已經深信自己有能力判斷人性裡最複雜、最詭詐的部分:動機。
她並不是沒有交往過野心十足的男人(其實應該說是野心十足的男孩)。她曾被某個大學兄弟會會長評選為未來的美麗女主人,那個前景看好、長相俊帥的傢伙,不但人見人愛,而且老爸還是奧蘭多的大老闆。男生這種幼稚的行為多少讓她有點惱怒,不過,她還是好好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的敏銳使她更成熟,也讓她得以超越那些可憐的追求者,為自己的感情設定界限。感情告終時,她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雖然她會悲傷,但那是一種苦中帶甜的情緒,因為,她即便覺得遺憾,但總是自信滿滿,能把人心當作小提琴似撥弄把玩。
但這次的情況截然不同。她總算認清,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卡西迪,雖然她也試著以過去的經驗去評斷他,但就是行不通。「他的『電路系統』跟別人完全不同。」她這樣告訴自己的妹妹。他的野心在本質上和程度上都與眾不同。她和其他人交往時,總能很清楚地維護自己的權利(這是築巢行為的最初暗示),但跟這個跑者,根本別想叫他重新安排事情的優先順序。這一點讓她從一開始就怨恨難消。或許,她有本事把他整得很慘,但是,她就是沒辦法動搖他。他曾經鄭重其事告訴她,而她也很快就發現,原來他是認真的。他的狂熱投入有種說不上來的特質,並且挑釁了她的溫柔。她對這項挑戰做出了回應,但並不了解自己為何這麼做。
卡西迪對女人了解不多,對安莉亞的了解更是少的可憐,兩人之間曲折且一廂情願的分手,對他來說根本就毫無道理可言。就算爭吵也於事無補,自我反省也挽回不了,即使達成協議也解決不了問題。他們兩人都承認,有些深層的感受是不容否認的,那麼為何又要一再發生這些問題,卡西迪百思不解。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對他啟齒:這不是她想像中的戀愛。她還不足以參透其中的道理。
面對自己一夕崩塌的世界,卡西迪認為,實在再合適不過了。當他移居山林,並且首度體驗了近乎完全孤獨的生活時,那幾乎是一種慰藉。起初的確如此。
挺立在女生宿舍前的巨大橡樹,樹齡已經超過三百年。當年塞米諾族印地安人駐紮在此地時,這棵樹不過才手臂粗而已。它曾經為疲憊不已的牛仔們提供了棲息的樹蔭,當時,他們就在不遠的培尼大草原趕牧畜群。這裡曾經是遍地泥濘、蚊蟲肆虐卻攻守無力的聖奧古斯丁堡壘。
如今,這棵老樹成了卡西迪遮雨的所在。他佇立在夜色中,身體飄散著有如薄霧般的熱氣,只覺得自己也成了歷史古物。他一向鍾愛這顆老樹,當他倚著節瘤多得不可思議的樹幹時,心裡暗想著:這位老兄曾經在乎過什麼嗎?古老神木的堅毅多少淡化了它的神秘傳說。
因跑步而產生的體熱讓他的身子暖和的時間拉長了一些,後來,他開始覺得全身發冷,必須靠不時走動來維持體溫。身上的鮮豔短褲和黃色T恤,看起來就像一片彩色泥漿。他已經全身濕透。終於,他總算看見他們開車回來了。他們共撐一把傘走向門廊,一路有說有笑。當那個男子親吻她的時候,卡西迪頓時有種針戳的刺痛。在隱忍傷痛的同時,他告訴自己,他可以承
受的。就在她轉身往屋內走去時,卡西迪喊了她的名字。那名男子先是在傘下張望著,索性就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然後瞇眼盯著隱身樹蔭下的卡西迪。撐傘的男子一臉冷酷。看來,他的任務尚未結束,但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後,他決定走回門廊。卡西迪從陰暗處跨出了一步,門廊的燈光灑在他身上,微光在雨中閃爍著。他又叫了她一次。
「卡西迪!」她真怕自己因為見到他而興奮過頭了。接著,她想起了撐傘的男子,那傢伙仍然往門廊這邊前進著。「沒事,喬治。我們禮拜六見。」仍舊一臉冷酷的他,只好大步走回停車處。駕車離去時,他看見她不顧一切在雨中奔跑的樣子,跑向那個穿著短褲的呆子,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卡西迪,你怎麼在這裡?」她的表情如常,從容地站在雨中,就這樣接受這一切愚蠢行徑。她似乎很開心。
「我一直在想……想來看看妳。」
「你都濕透了!你一直站在這裡--」
「我看妳房間的燈沒開,所以決定在這裡等一陣子。」
她一高興就會側著頭,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最後,她伸出雙臂環抱著他。他似乎不知所措。現在,她也跟著淋濕了,但似乎毫無自覺。
她心想:他的身體變結實了,全身上下,由裡到外都是。她很納悶,他究竟有沒有正常飲食;他說不定會把自己弄出一身病來。某種情緒觸動了她的內心深處,但被她刻意遏止了。
「我……呃……我想,我一直很想妳。」說話的同時,他的臉頰貼著她淋濕的額頭。「而且,我覺得自己病了,對一切都提不起勁,所以就跑過來了……」這時候,她好像哪裡不對勁,突然從他身上抽離。
「你是跑過來的!?」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質問。他一頭霧水。
「是啊!我--」
「你跑過一整座城市來到這裡,十九公里!而且還下大雨--」
「我又沒車,而且--」
「卡西迪,你冒著大雨跑了十九公里到這裡,然後,還得再跑十九公里回去,除非叫輛計程車……」他顯得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反正今天是我練習長跑的日子……喂,安莉亞,我想跟妳談談,因為……妳在聽我說話嗎?」他邊說,安莉亞逕自搖頭。
「嗯,我聽你說。」她輕柔地說道。
「我們這一陣子形同陌路。我非常難受而且沮喪,為什麼我們不能把事情說清楚?」
「卡西迪,我以為我們已經結束了!」
「我只是一直在想,一定有什麼補救的方式,一個能讓妳了解的方式。」
「我認為我了解。」她凝視著他的雙眸,心中思索著。即使他們似乎一度克服最嚴苛的考驗,如今,他們卻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我認為,我一直都很了解狀況。」她繼續說道。「但我認為自己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過日子。有時候,你自己似乎也快受不了。」此時,他垂下眉眼,並晃掉了前額的雨水。她也幾乎全身濕透了。
「你真的不想進來?」她問道。
「不了,我想……我得走了。我的身體開始發冷了。」
「卡西迪!」她再度將他拉近身邊。「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辦了休學,沒辦法和班上同學一起畢業,你--」
「昨天晚上,我以3分58秒跑完一千六百公尺。」
「什麼?」
「那不是比賽,在場的只有拿著碼表的丹頓和我。那是個下著細雨的夜晚。我甚至還得一路閃躲慢跑的路人。說來好笑,我一直幻想自己初次跑出低於四分鐘的成績時會是什麼場面,選手排成一列,快速奔跑,當我們以不到三分鐘的時間跑完前面四分之三時,觀眾會有多麼興奮……」他看著她,嘴角浮現一抹苦笑。「結果居然只有我和丹頓,還有一群搞不清楚狀況的慢跑路人。就這樣,在一次普通的練習時發生了……」他說話的語氣中,隱約透露一絲得意之情。
「卡西迪,你為什麼不回城裡來呢?誰說你一定得過現在這種日子?誰規定你一定要把自己弄得這麼悽慘?」
「反正就快結束了。我下個月會去參加華頓路跑。」
「那又怎樣?你自己不也說了,你不可能贏的。就連你那個偉大的丹頓也是這麼說的。所以,接下來你要怎麼辦?回到你那個小洞穴裡,繼續把自己逼到極限,變成大家討論的話題?變成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那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嗎?或許你就是樂得把自己逼瘋,接下來就沒有人能說你做了什麼妥協或是中途退縮,對吧?我真的不懂你?」
他的眼神垂得好低好低。這時候,她知道,他不會再跟她爭論了。
接著,她做了一件不像是她會做的事。那是個錯誤,她自己也馬上警覺到了。然而,這樣一個全然女性化的動作,或許是由古老的基因型態所支配,她根本無力操控。她微微抬頭,一個轉身,隨即往門廊跑去;這種舉動多半釋放了「你最好現在就給我追上來」的訊息,而在她跑向門廊的同時,她也明白,這個舉動是多麼愚蠢。
於是,她轉身叫他,或許是企圖挽回這段感情吧!
然而,那位跑者早已消失在漆黑的雨幕裡。
故障期
你不可以放棄,因為你沒有這種權利
卡西迪過去早就經歷過這個狀況,他們每個人都曾在某個時期面對過這樣的問題,但從來沒像這次情況這麼糟。丹頓稱之為「故障期」,卡西迪倒覺得「行尸走肉」更貼近實際狀況。事實上,這並非單次艱難訓練而產生的體力耗損,故障期是生理病態的累積,通常會歷時好幾週,跑者只能盡量努力恢復體能去應付接踵而來的賽事。
根據丹頓的說法,跑者的目標就是「衝過」這段時期,一如他堅持一個人應該努力「衝過」滾在人生道路上的其他小障礙。從家人的辭世到罹患絕症,事事應如是。
故障期並非具備競爭力必經的關卡。很多教練甚至警告這種做法不可取。然而,丹頓卻視其為一大良機,藉此躍過訓練較保守、輕鬆的幾個月,並調和因激烈訓練而過度緊繃的肌肉。另一個選擇是完全休息,但他嫌太極端,也太輕鬆了。那樣行不通。
跑者的耗損程度相當高,包括身邊的那些人,他們的心理和生理都飽受折磨。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心情也很低落。每晚需要十二到十四小時的睡眠。他總是渴望能好好休息,因此,把不睡覺的時間都花在高抬雙腳上,心情則多半暴躁易怒。他變得性冷感,個性畏縮,講白一點,約會的時候一無是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討厭鬼。
不過,這麼一來,他的生活幾乎可以聚焦在練跑這件事。他過去是否已經打定主意要卯足全力去完成……任何他可以完成的目標呢?或許有吧!然而,到了緊要關頭,許多跑者會開始重新檢視一些過去被忽略的議題。正值訓練瓶頸的跑者,多半會飽受這樣一個疑問的折磨:為什麼我在過這樣的生活?這個問題最後會變成:這是生活嗎?
如此內心糾結所造就成的嚴酷考驗,衍生出幾種特質,或軟弱或尖銳,或殘缺或純正,或傑出或平凡,這些特質定義了何謂普通的跑者、偉大的跑者,甚至是過氣的跑者。若是無法應付達成這項目標所需要承擔的犧牲與後果,這些人將會自動消失,轉而追尋難度較低的目標。
身為一位跑者,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從來沒有聽說哪位跑者,不曾將他生命的一部分留在午後無人的更衣間,在那兒咀嚼著寧靜的慰藉,繫著臭氣沖天的鞋帶,接著並肩和一群夥伴跑向下一段旅程。
卡西迪總覺得,那些半調子的人根本就忽略了重點所在,因為他們只有在氣溫舒適、情緒高昂、精神飽滿、甚至對手薄弱的情況下才會現身。他們會在賽季一開始時出現,或許會參與幾次艱難的訓練,可能還會參加一兩次比賽。然而,卡西迪卻發現他們的眼神總會透露出端倪。可以這麼說吧,對他們而言,沮喪太沉重。這樣的情緒很快就會吞噬他們。他們會開始一再拿那些問題質問自己。沒多久,他們會錯失某次練習活動。接著,一連好幾次不見人影。然後,他們會在某個難熬、愚蠢又漫長無止期的比賽中臨陣退縮。這樣的事情,你在內心難以隱藏,在隊友之間更難迴避。不久後,當問題被攤開來檢視時,大家卻找不出答案。這位跑者在其他隊友身邊會開始覺得羞愧,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最後,他會逐漸退出,從此,不再是個跑者。
卡西迪應付那些根本疑惑的方式很簡單:他乾脆想都不想那些問題。同樣的問題早在好久以前就仔細思考過了,抉擇已經訂定,答案已經寫下,這本書可以闔起來了。倘若每次遇到挫折就把這本書重新翻開,那麼他花在找藉口的時間恐怕會比訓練來的多。他的日誌會披露一些令人困窘不安的訊息,或許乾脆放任那些空格一片空白。即使是強烈自我要求的人也無法忍受這一點。那些偏激的跑者、滿腦子哲學理念的跑者,以及有如訓練機器的跑者,他對這些人的目標設定絲毫不感興趣。那些人總愛閱讀《跑者世界》裡深奧難懂卻毫無意義的文章,通篇不知所云的神秘字句,煞有介事地描繪著已經神化的各種興奮狀態。
在賽跑場上,全世界像卡西迪這樣的跑者會把這群人生吞活剝。
卡西迪並不刻意尋找安樂閒適。它該來的時候便會出現,一切順其自然,而他也會樂在其中。他不是為了宗教式的狂熱而跑,而是為了贏得比賽、征服全場而跑。他不但要超越隊友,還要超越自己。他必須比自己上週或去年的速度快上十分之一秒、快上三公分、五公分或五公尺。他追尋的是征服自己在三度空間裡的體能極限(假如時間是第四空間的話,那也在範圍之內)。倘若他可以征服自己的弱點和怯懦,他就不需要擔心其他事情了--該來的總會來的。訓練是淨化的儀式,由此衍生速度和力量。比賽是死亡的儀式,智慧由此而來。若要讓這些儀式有意義的話,那就必須花費相當的時間於勇氣的懸崖,站在決絕的邊緣,由此傾身望去,其實你的眼前一片虛空。
從這個過程中衍生而來的任何狀況都只是副產品而已。某些抱怨和觀察的確讓他焦慮不安。他的解釋是,自己只是一個跑者,一個面對艱巨挑戰的運動員。他並不是一個熱中養身的怪物,也不是為了趕時髦才把自己的體態鍛鍊得如此精瘦。他並非只靠堅果和莓果維生,只要對跑步的熱情不滅,什麼食物都燃燒得掉,大麥克漢堡也一樣。他細心傾聽自己的身體,並留意身體發出的詭異要求。他就像個孕婦一樣,偶爾會特別去找朝鮮薊、醃漬甜菜根和煙燻生蠔來吃。日復一日的苦差事很艱巨。儘管成就感令人滿足,但絕非像雜誌上所描述的那樣足以讓人手舞足蹈。其他的跑者,只要是「真正的」跑者,他們完全能夠理解這一點。
卡西迪很清楚那些神秘跑者、慢跑者、詩人跑者、禪學跑者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跑者都在聊些什麼。然而,他也知道,這些人的喜樂自我通常不會出現在陰雨綿綿的清晨。他們只喜歡大放厥詞,卻不去親身體驗。卡西迪很早就體認到,一個真正的跑者就算在他不想跑的時候也會跑,只要是他應該出場的比賽他就會參加,沒有任何托辭或顧慮。他為了勝利而跑,若有必要,甚至為此犧牲生命。任何人澆他冷水,他也不為所動。你不可以放棄,因為你沒有這種權利,他這樣暗想著。
真正具有競爭力的跑者,總能安於自己的存在價值,並藉由他所知的唯一方式去承受自己的哀愁:聯合幾個同病相憐的人一起面對,那就不至於太孤單了。他之所以跑步,因為跑步教導他人生的基本道理。跑步融合了生與死。那完全不是媒體宣傳、瑣碎細節和政治干預所能玷汙的真理。他一直懷疑,自己八成就是因為跑步,才沒有罹患時下病例激增的精神分裂症。
對他而言,跑步給他真實感。他實踐跑步的方式,正是他所知最真實的事情。跑步盡是苦樂交雜,堅硬宛若鑽石。跑步讓他疲倦得難以理解。但是,跑步也讓他自由。
晨跑
長跑選手像是冷靜穩重的信差,奔跑在林間小徑和山林道路上,忍受長達數小時的孤獨,就為了執行自己的計畫……
清晨的街道上,有一小群跑者正沿著大學街往下跑。他們往北轉進三十四街,接下來,將橫越一片廣闊地區,也就是這群人口中的「培根坡道」(因有一連串起伏丘壑而得名)。卡西迪跑在隊伍最後,散漫的步伐已接近笨拙的地步。對一個一千六百公尺賽跑選手而言,六分三十秒的速度簡直就是步履蹣跚,但他身上累積了太多疲憊,所以根本不想要任何挑戰。他隨口和明茲納聊了幾句,那是個比他更清瘦、黝黑的跑者,一副典型長跑選手的架勢。他和卡西迪一起經歷了所謂的「里程考驗」。就像船難倖存者、被綁的人質,以及其他身處可怕環境下的人一樣,困境反而激發了他們之間不著痕跡的親密感。有時候,卡西迪和明茲納似乎能讀出對方的心思。
「不可能!」明茲納如是說。
「真的沒有騙你,我起碼可以邊跑邊睡個八百公尺沒問題,真的。聽說,阿兵哥行軍的時候……」
「胡扯……」
「真的!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睡覺!對我來說,這樣就很足夠了!」
「感覺和行動是兩回事。是柏拉圖說的,還是海夫納說的?反正就是某個哲學家。」
對卡西迪來說,晨跑這件例行公事毫無樂趣可言。他這個人睡得差、醒得慢。喜歡清晨活動的人宣稱早起就像曙光中的突襲,這種說法著實讓他一肚子氣。不過,輕鬆的閒聊可以緩和情緒,這也是一種社交場合,就像各種階級的人有不同特權,邊跑邊聊勉強可算是長跑選手的強項。他們兩人就像麻雀似的胡扯瞎聊。
一般跑者吃不消的速度,這些選手卻能輕鬆應付,而且還能一路嬉鬧。偶爾,當他們從怒氣沖沖的胖子或上了年紀的慢跑者身旁呼嘯而過時,他們會自動放低音量,免得讓人覺得難堪,也不希望讓人以為他們在賣弄(他們真的絕無此意)。事實上,他們很尊敬這些懷著同樣精神在跑步的人。畢竟,在茫茫人海中,只有這些人和他們有一點相似之處。然而,若拿長跑選手與一般慢跑者類比,那就像美洲獅和寵物貓的對照。在地毯上伸懶腰和在叢林裡尋覓獵物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誰的狀況很好,週末有好好休息……」卡西迪說道。他們已經跑了將近一半了。
「讓你猜三次。」明茲納回應。
即使規定不得在長跑階段時,脫隊跑在前頭,但畢竟只是練習,總是會有年輕跑者想要出鋒頭。
「週一清晨的熱水壺火力全開喔!」明茲納快活地說道。他指的是納賓斯,此時已經超前隊伍二十公尺,而且還在加速中。這名前途看好的大一新生,出身奧蘭多北部山林,曾經是許多大學積極網羅的對象,只是,後來看了他的成績單,這才發現他的學業一塌糊塗。當納賓斯以「觀察身分」進入東南大學時,他這樣告訴杜比會館的其他新鮮人:「在下我,是納賓斯啦,跑一千六只要四分十二秒三,不過,我騎馬的技術更好!秋天的時候,我都會跟我阿公一起去獵野豬,有時候會用到獵槍,有時候不用。很高興認『素』大家!」
儘管其他長跑選手已經見多了各種怪胎,但他們還是覺得他瘋瘋癲癲,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卡西迪對他並不反感,只覺得他笑聲太吵,而且太喜歡自創新詞。此外,他似乎不太懂得……尊重。
「我想他不懂什麼叫自我約束。」卡西迪焦躁地咕噥著。有些跑者試圖趕上納賓斯的速度,整個隊伍變成了一排縱隊。練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堅持出鋒頭,贏過高年級的人,會死得很難看。
「你昨天跑了四十三公里,對吧?」卡西迪問道。
「是啊!」
「你大概不會想跟上來對吧?就是玩玩而已……」
「不了。」
「我就知道。待會兒見了。」
「待會兒見!」
納賓斯高中時代曾經是個很有天分的奇才。他確實以四分十二秒跑完了一千六,而且三千兩的成績差點兒就破了九分。對一個高中選手來說,這樣的成績的確令人刮目相看,而納賓斯在年輕同儕之間的地位當然也是不容置疑。像他這樣一個強悍的跑者,無視於團隊精神的存在,不受任何約束,到頭來只會毀了大部分隊友。他很快就會到達隊友望塵莫及的頂尖狀態,成為終極競爭者。他會永遠被大家捧得高高的。如果他還有點人性,他會以愛心和謙虛接受這樣的責任。只要他確定處於被崇拜的地位,他會和隊友哥兒們般愉快說笑打鬧,但在每天練跑的路上,他會不費吹灰之力讓他們輸得無地自容。明茲納把這種現象稱為「頂尖狗大頭症」。
就某種程度而言,每個人都是隊友的競爭對象。在日常練跑的過程中輸給隊友,並不表示出去比賽也是這樣的結果。不過,卡西迪盡量不讓後生晚輩過於輕忽每天練跑成績的比較。他比他們都強多了,他希望他們知道這個事實,但無需耿耿於懷。那需要時間的,他會這樣告訴他們。時間,除了時間,還是時間。他很想分享丹頓教他的一些道理,例如,你不會因為贏得一次晨間練跑就變成冠軍選手。唯一的真理是,在長達數天、數週、數月甚至數年的練習過程當中(如果你終於可以接受跑步這件事),你必須懂得駕馭自己那份兇猛的野心。路遙知馬力。他要如何才能讓他們了解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