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不朽之心2:藍月


1 真心相信
 
「閉上妳的眼,想著它。看到了嗎?」

我雙眼緊閉,點點頭。

「想像它就在妳面前。看看它的質地、形狀、顏色。看見了嗎?」

我微笑著,努力把影像維持在腦海中。

「接著,伸手碰它。用指尖感覺它的輪廓。把它托在掌心,秤秤重量。然後結合妳所有的感官,包括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嘗得到它的味道嗎?」

我緊咬雙唇,強忍笑意。

「好極了。現在連同情感一起投入。真心相信它就存在妳面前。感受它,看看它,撫摸它,嘗嘗它,接受它,然後讓它顯像!」他說。

我照做了。這時他卻哀號一聲,我睜開眼睛,看看顯像的結果。

「艾芙,」他搖搖頭,「應該是一顆橘子吧!這結果也差太遠了。」

「是差很遠,因為這東西一點水果味也沒有。」我笑出聲,然後向兩位戴蒙微笑致意。一位是我用顯像術變出來的複製戴蒙,一位是我身旁有血有肉的戴蒙。兩位都一樣高、皮膚黝黑,帥得不太真實。

「妳真是調皮鬼。」戴蒙搖頭,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卻一點氣勢也沒有。因為他的眼睛總是會露餡,流露的盡是款款深情。

「嗯……」我左瞟右瞄,瞧瞧兩位男友,一個是本尊,一個是我變出來的分身。「就吻我吧。如果你太忙,我可以請他代勞。我想他不會介意的。」我打個手勢向假戴蒙示意,並哈哈大笑。即使幻像正在消褪,很快就會消失,他仍面露微笑,朝我眨眼睛。

但是戴蒙本尊可笑不出來。他只是搖頭說:「艾芙,拜託,認真點。妳還有得學。」

「急什麼?」我抖抖枕頭,拍拍身旁的床位,希望他離開書桌到我這裡來。「我們有的是時間啊。」我笑著。而這時的他,深情款款地凝視著我,使我全身感到一股暖意,我不禁納悶自己為何還無法習慣他的俊俏—黝黑的肌膚、油亮的褐髮、完美的面容、健美的身材—他是暗色調的「陰」,完美搭配我白膚金髮的「陽」。「你遲早會發現我是個認真的學生。」我邊說邊與他四目相交。他的雙眼深邃迷濛,神秘難測。

「妳太貪心了。」他輕聲說,一面搖頭,一面走到我身旁。我倆發了狂似地互相吸引著。

「只是想彌補那些錯過的時光啊。」我喃喃說。我心裡總在渴望只有我倆獨處,不必與他人分享他的時刻。明知我們有著永恆的時光,但是我對他的貪戀卻與日俱增。

他傾身吻我,暫時把不朽者的課程拋到一旁。此時此刻,我們不再去想什麼顯像術、千里眼、心電感應,那些能力完全被當下的渴求所取代。他把我推靠在枕頭堆上,我倆擁抱交纏,就像脫落在地的藤蔓渴求陽光的照耀。

他的手伸進我的上衣,在裡頭游移,從我的肚子滑向內衣邊緣,我閉上雙眼,輕聲說:「我愛你。」這樣的情話我本來都藏在心裡不說,上回初次吐露後,也沒再說過。

他一面輕柔在我耳邊呢喃低語,一面解開我的內衣。動作熟練完美,毫無一點笨拙可言。

他一舉一動都是如此優雅,如此完美,如此……

也許就是太過完美了。

我推開他。戴蒙溫柔問著:「怎麼了?」他淺淺喘息,試著抓住我游移的眼神。而我已逐漸習慣他眉眼蹙起的樣子。

「沒事。」我轉身背對他,把上衣拉好,暗自慶幸,自己已學會遮蔽內心思緒。唯有先把心思掩藏好,我才能撒謊。

他嘆口氣,起身在我面前踱步,既不碰我,也不看我。當他終於停下腳步、面向我時,我緊閉雙唇,心知他接下來會說什麼。這種情況之前已發生過。

「艾芙,我沒有催妳。真的沒有。」他皺起憂慮的面龐說:「但是妳遲早要克服,並接受我的身分。我能夠教妳如何弄想成真。當我們相隔兩地,我也能夠向妳傳送想法和影像。輕輕一彈指,就能瞬間把妳送到夏樂地。但我永遠無法改變過去。真的沒辦法。」

我低頭盯著地板,自覺渺小、貧乏、羞慚到想找地洞鑽。我恨自己無法隱藏內心的嫉妒和不安,而這些感覺竟是如此透明,展露得如此清晰。我討厭自己無論創造哪一種心理防護罩,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他有六百年觀察人類行為的經驗(可用來觀察我的行為),而我只有短短十六年。

「只要……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挑著枕套上鬆脫的縫線。「才不過幾個星期嘛。」我聳聳肩,回想我是如何殺掉他的前妻,對他說我愛他,並決定走上永生不朽的命運—才不到三星期前的事。

他注視著我,雙唇閉緊,眼神有些猶疑。即使我們相距不遠,這間隔竟是如此沉重、令人心焦,感覺有如隔了一座海洋。

「我指的是這一輩子唷。」我開心地說著,希望能填滿這空虛,讓氣氛輕鬆點。「既然我沒有任何前生前世的回憶,那麼今生今世就是我唯一擁有的。我只是還需要多點時間,你懂嗎?」我忐忑不安地微笑,試著維持笑容,雙唇卻笨拙、不聽使喚。當他在我身邊坐下後,輕輕碰觸我的額頭,尋找那道已不復存在的傷疤,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好吧。反正有一樣東西我們永遠用不完,那就是時間。」他嘆口氣,傾身吻我,一面用手指沿著我下巴的弧線游移著,接連輕吻我的額、我的鼻、我的唇。

正當我以為他要再吻我一次時,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後,便起身離開。他直接朝門口走去,留下一朵紅色鬱金香在我身旁。





6 心電即時通
 


走到第六節美術課的教室時,我看見戴蒙先到了,頓時安心不少。早上的英文課,羅賓老師的活動讓我們忙得不可開交,午餐時又幾乎說不到什麼話,我一直期盼跟他獨處一小段時間。應該是說,在一間有三十名學生的教室裡,盡可能跟他獨處。

但我套上工作服、拿出畫圖工具後,卻看見羅曼再度取代了我的位置,我的心頓時往下一沉。

「嗨,艾芙。」他點個頭,當著我的面把他嶄新的畫布放在我的畫架上。我雙手抱著畫布,看看戴蒙,他正專心畫畫,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正想叫羅曼閃開時,卻想起哈薇說我對新同學相當不友善。我生怕被她說中,於是在臉上硬擠出一個微笑,然後把我的畫布擺到戴蒙另一邊的畫架上,同時暗自下決心,明天一定要早一點到這裡,收復我的老位子。

「不好意思,請問待會兒這堂課要做啥?」羅曼問,然後用門牙咬住一枝畫筆,一下看看戴蒙,一下看看我。

不對。英國腔不是這樣的。通常我覺得英國腔很好聽,但這傢伙的英國腔卻讓我受不了。因為那是裝出來的假腔!我認為他想裝酷,所以刻意用英國腔,這太明顯了。

但是我卻再次覺得過意不去。大家都知道,愈想刻意裝酷,其實就是愈沒有安全感的跡象。任誰第一天到新學校,都會有點不安全感的。

「我們在學習各種時期的『主義』。」我說。我決定假裝釋出善意,儘管心裡一點都不這樣想。「上個月我們各自挑選有興趣的時期來練習。但這個月全班都要練習『照相寫實主義』,因為上次都沒人挑。」

羅曼盯著我看,從我變長的瀏海開始,一路往下看到我那雙哈瓦那的金色人字拖。他的目光不懷好意地沿著我身體的曲線悠悠地遊走,我不禁胃海翻騰。

「這樣啊。所以要畫得像一張照片囉。」他直視我的眼睛說道。

我也直視他,他盯著我的眼睛不放,堅持了好幾秒鐘,感覺異乎尋常地久。但我不願表現得侷促不安,也不願先移開目光。我決心與他較勁到底。表面上,他的眼神一片柔和,但我卻覺得裡頭有種黑暗的因子,好像在威脅我,好像要激怒我。

也可能是我想錯了。

我才那麼一想,他便緊接著說:「美國的學校真是太棒了!我的老家,潮濕的倫敦城,」他眨了眨眼,「只會光說不練。」

我隨即感到難為情,我不該那麼主觀地對人遽下評斷。看來,他確實是倫敦人(這也意謂著他的英國腔是真的)。而且,戴蒙似乎老神在在,沒察覺有任何異狀。

說真的,他似乎還滿喜歡羅曼的。這就使我顯得更加惡劣了。因為這證明了哈薇所言不假。

我真的是在吃醋。

我占有欲太強。

我太偏執。

很顯然我討厭新同學。

我深吸一口氣,試著擺脫內心的疙瘩,決定要表現得友善,但這意謂著我得先費力裝模作樣一番。「你想畫什麼都可以。」我用歡快及友善的語氣說。在我的舊人生裡,在我全家人死於車禍之前,在戴蒙救了我、把我變成不朽者之前,我都是使用這樣的語氣。「你要畫得像真的,就像一張照片。因此,老師要我們找一張真的照片,來呈現畫作的靈感來源。當然,這也是評分的依據。因為這樣才能證明,我們畫出了一開始想畫的東西。」

我瞄瞄戴蒙,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說的話。他選擇埋頭作畫,而不來跟我說話,讓我有點不是滋味。

「那他在畫什麼?」羅曼問,朝戴蒙的畫布點個頭。他畫的是夏樂地百花盛開的原野,畫得逼真極了。每根草、每滴水、每片花瓣,都是如此亮麗,如此質地鮮明,如此真實可觸,就好像真的存在於畫布上。「彷彿是天堂。」他點點頭。

「的確是天堂。」我輕聲說,那幅畫使我太過敬畏,以至於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夏樂地不只是個神聖之境,也是我跟戴蒙的秘密幻境。這是我答應過要守口如瓶的諸多秘密之一。

羅曼看了看我,眉毛吃驚地揚起。「所以真的有這地方?」

我還不知如何回答,戴蒙就先搖搖頭說:「她很希望它存在。但這畫面是我虛構的,只存在於我腦海。」接著他投給我一記眼神,並附上一句心電即時通—小心一點。

「那麼,這個作業你要怎麼過關呢?你沒有照片啊!」羅曼問,但戴蒙只是聳聳肩,又繼續畫。

但羅曼的眼神盡是疑惑,一下瞄向我,一下瞄向戴蒙。我知道我不能讓他的問題懸在那邊、任由他亂猜。於是我看著他說:「戴蒙不太喜歡遵守規定,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我想起他老是想說服我蹺課、逃學,還帶我去賭馬,甚至一些嚴重違反校規的事。

羅曼點點頭,轉身面向他的畫布。這時,戴蒙用心電即時通傳給我一束紅色鬱金香,我知道我的說詞奏效了。我倆的秘密安全了,一切都沒事了。我於是拿起畫筆,沾上顏料,回去畫我的畫。我好渴望聽見下課鈴,這樣我倆才能回我家,開始上真正的課。



下課後,我們收拾好東西,朝停車場走去。儘管我想試著對新傢伙好一點,但當我看見他的車遠遠停在場內的另一側時,不禁微笑起來。

「明天見。」我說。我鬆了口氣,總算能拉開跟他的距離了。大家剛認識他,就對他著迷,儘管如此,我就是沒那種感覺,無論我多用力嘗試。

我打開車門,把包包丟進車裡,一面滑進駕駛座,一面跟戴蒙說:「邁爾斯要去彩排。我要直接回家。你要跟我回去?」

我轉頭看他,不禁吃了一驚。站在我面前的他正緊繃著臉,身體微微地晃著。「你還好嗎?」雖然我知道他應該不會感冒,我還是用掌心碰碰他的臉頰,看看有沒有發燒或發寒之類的病徵。這時,戴蒙搖搖頭、看看我,他的臉在一瞬之間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但我眼睛一眨,他又恢復了。

「抱歉,我只是……突然感覺怪怪的。」他一面說,一面捏捏鼻梁,眼睛閉上一會兒。

「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生病。我以為,不朽者永遠都不會生病?」我無法掩飾內心的擔憂,我一面說,一面把手伸向背包。我想,喝一口紅色汁液或許會讓他好過一點,畢竟他需要的量遠多過我。戴蒙認為,六百年來一罐罐喝下來,導致他對那飲料產生依賴性,使得他攝取的量,一年多過一年。那意謂著到最後我也會愈喝愈多吧。雖然說,那一天還早的很,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先教我怎麼製作紅色汁液,我就不必老是麻煩他了。

我那瓶還來不及拿出來,他就已經拿出自己的,大口大口喝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把我拉向他,嘴唇印上我的頰,說:「我沒事。真的。飆回妳家吧?」



7 記憶的角落
 


戴蒙飆得很快。發狂似的快。雖然我們有著感應雷達的超能力,可以立即鎖定警察、車流、行人、流浪貓狗以及任何的阻礙,但那不表示我們就可以濫用它。

顯然,戴蒙並不這麼想。所以,我才剛彎進車道時,他就已經等在我家門廊了。

「我以為妳永遠都開不到。」他笑著說,跟著我進到我的房間。一進去他就咚地一聲躺上床,也把我一起拉倒,貼著我輕吻不止。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這個吻永遠別結束,幸幸福福地依偎著他,度過所有的不朽人生。一想到我們擁有無限的歲月,我就樂不可支。

其實,我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這麼快樂。剛得知真相時,我是很難接受的,甚至還因此疏遠了他一陣子,直到我把事情在內心理個一清二楚。畢竟,平常不會沒事聽到有人對你說:喔,對了,我是個不朽者,我也把你變成永生了。

剛開始我無法全心信任他,但後來他帶著我細數前世,讓我想起我是怎麼在車禍中喪命,而當他讓我復活的那一刻,我又是如何注視著他的雙眼,以及初次在學校見到他時,我是如何認出那雙眼睛。是的,我再也無法否認,他說的一切都真實不虛。

但那不表示我就樂意接受。瀕死經驗帶給我超能力,卻也帶給我連番轟炸(大家堅持稱之為「瀕死」,但我復生前,的確死過一遍了)。我開始聽得見他人的心思,稍稍一碰就能得知全部的人生故事,還能與靈魂交談。光是這些,我就窮於應付,感覺糟透了,更別說變成永生不朽,一輩子都要這樣了。也許不朽的生命聽起來很棒,但這也意謂著我將跨越不了冥橋、抵達冥界,無法再次看見我的家人。這樣的代價其實很大。

我輕輕推開他,不情願地離開他的嘴唇,靜靜凝視他的眼睛。這對眼眸我已注視了四百年。但無論我多麼用力回想,都無法在記憶中召喚我倆的過往。只有六百年來始終如一的戴蒙,才握有這把記憶的鑰匙。因為他的生命永恆不朽,也就毋須轉世。

「妳在想什麼?」他問,手指順著我的下巴輕撫,所經之處,都留下一縷暖意。

我深吸一口氣,明知他已下定決心不再回首從前,我還是執意要知道更多我的過去,還有—我們的過去。「我在回想我們最初認識的那個時候。」我說,一面看著他豎起眉毛、搖搖頭。

「是嗎?妳還記得多少?」

「什麼也記不得。」我聳聳肩。「一無所有。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填補我這記憶空白。不需鉅細靡遺地告訴我。我明白你很很不願意回首過去。但我真的很好奇,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我倆是怎麼認識的?」

他輕輕移開,翻身平躺著,然後動也不動,嘴唇也閉著。我很怕這就是我得到的唯一反應了。

「拜託嘛。」我輕聲說,緩緩靠向他。「大大小小的事你都知道,我卻被冷落在一無所知的黑暗中。這不公平。給我一些可以當作依據的資訊就好了。我們以前住哪?我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我們怎麼認識?我們是一見鍾情嗎?」

他輕輕地移動身體,然後轉身側躺,一面撥弄我的頭髮,一面說:「一六○八年,我們在法國認識。」

我喉頭哽了一下,屏息等待接下來的故事。

「應該說,巴黎。」

巴黎!我腦中立刻浮現一連串的畫面:一件又一件精美的禮服、愛侶在新橋上偷歡作樂、民眾竊竊私語瑪麗皇后的八卦……

「我參加一場朋友辦的晚宴—」他停頓一下,目光穿透了我的眼睛,看見了距今數百年前的過去。「那時妳在他府裡當女僕。」

女僕?

「他眾多的女僕之一。我那朋友很富有。女僕很多。」

我躺著聽,大吃一驚。這不是我預期的情節。

「但妳是如此地與眾不同。」他聲音愈說愈低沉,幾乎是輕喃。「妳很美麗。傾城傾國的美。樣子跟現在其實差不多。」他臉上掛了一抹微笑,用手握起我的一束頭髮,在指頭間輕輕搓弄。「火災奪走妳的家人,讓妳無依無靠,跟現在一樣。於是,身無分文的妳,便去我朋友那裡當女僕。」

我用力吞嚥口水,不知該做何感想。我只想到,假如一而再、再而三被迫遭遇同樣的慘痛人生,那麼轉世投胎又有什麼意義?

「妳說得沒錯,我們那時是一見鍾情。我完完全全、無法自拔地愛上妳。見到妳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將會改觀。」

他看看我,手指放在我的太陽穴上,用眼神把我引入那個情境。當時的場景馬上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眼前,彷彿置身現場。

我的金髮塞在女僕帽裡,藍眼睛透露我的羞怯,害怕與人目光相接,穿著樸素的衣服,手指長了粗繭。我看不見自己的美麗,我遺忘了我自己。

但戴蒙看見了。我一進廳堂,他的雙眼便直視著我。他看不見我的邋遢,卻看到了我拒絕躲藏的靈魂。黝黑的皮膚讓他顯得非常醒目,優雅又高尚。但我急忙別過頭去。我心知,光是他外套上的一顆鈕釦,就遠遠超過我一年的工錢。我毋需多看,因為我們分屬不同的世界……

「雖然如此,我還是得小心翼翼地行動,因為—」

「因為你已經娶了德琳娜!」我輕聲說。我看著腦中浮現的場景,無意間聽到某一位賓客向戴蒙問起她。戴蒙先是看了當女僕的我,又看向那賓客說:

「德琳娜在匈牙利。我們分道揚鑣了。」他知道此話一出,這件醜聞就會傳出去,但他就是希望我聽見他這麼說,完全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

「那時我跟她已經分開,所以早就不是問題。我行事謹慎的理由是,在當時的社會,與階級低於自己的人談感情,是被嚴厲禁止的。由於妳是那麼的純真,那麼的脆弱,我不想為妳帶來任何傷害。況且,萬一妳對我沒那個意思……」

「但我確實也對你動了情。」我說,一邊看著自從那晚相遇後,我每次進城,總會希望與他不期而遇。

「其實是我情不自禁地一直跟著妳。」他一臉懊惱地看著我。「直到我們經常不期而遇,妳才開始信任我。然後……」

然後我們開始秘密幽會。有時在僕人進出的側門外深情相吻,有時在暗巷或他的馬車裡熱烈擁抱……

「我現在才知道,這件事不像我以為的那麼秘密……」他嘆口氣。「德琳娜其實沒去匈牙利。她一直留在巴黎。她不斷觀察、謀畫,決心要不計代價地把我搶回去。」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累積四百年的懊悔。「當時,我只想照顧妳,艾芙。妳所欲求的一切,我都想幫妳達成。把妳捧得像公主,因為妳就是我心中獨一無二的公主。最後我終於說服妳跟我走,當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們約好在午夜碰面—」

「但我一直沒現身。」我說,看見他來回踱步,愁眉苦臉,垂頭喪氣,以為我改變了心意……

「直到第二天,我才得知妳在車禍中喪生,妳在前來見我的途中,被一輛馬車輾斃。」他看著我,面容上露出他那難以承受、哀痛欲絕的悲傷。「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居然是德琳娜下的手,我一直都不曉得,直到她向妳承認。那看起來真的就像一場車禍,毀掉我們幸福的恐怖意外。或許當時的我已經悲傷到麻木了,以至於我不疑有他—」

「那時我幾歲?」我問,屏息以待,我知道我當時年紀很輕,但想知道更多細節。

他把我拉近,手指輕輕在我臉龐上勾勒著,雙唇在我耳邊低喃:「十六歲,叫做艾芙琳。」

「艾芙琳。」我出聲輕喚,立刻感到我與她之間的微妙連繫。我那位悲劇的前世化身,那位被戴蒙所愛、死於十六歲的孤兒少女,與現今的我似乎差別不大。

「許多年後,我才在新英格蘭再次見到妳。妳轉世成一個清教徒的女兒。這時的我,才對幸福快樂恢復了信念。」

「清教徒的女兒?」我凝視他的雙眼,觀看著他秀給我看的一位黑髮、白皮膚、穿著素色藍衣裙的女孩。「我那時的生活都那麼無聊嗎?」我搖搖頭。「那這一次,又是什麼樣的恐怖意外奪走我的生命?」

「溺水。」他嘆口氣說。他的悲傷再次令我難過萬分。「我萬念俱灰,馬上坐船回倫敦,斷斷續續在那裡住了許多年。就在我正要前往突尼西亞的前夕,妳又出現了,這一次,妳是倫敦大地主的女兒,樣貌美麗、家境富裕,但卻有些任性驕縱。」

「我想看!」我用鼻子輕磨著他,急於看到更有魅力的我。他撫過我的額頭,我腦海中浮現一位褐髮深色皮膚的漂亮女孩,她穿著華麗的綠色洋裝,頂著繁複的髮髻,身上戴了一些珠寶。

她是個家境富裕、任性驕縱的俏佳人。她的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宴會,一趟接一趟的購物行。她本來有別的意中人,但遇見戴蒙之後……

「這一回又出了什麼事?」我問。我很難過即將看到她死去,但我想知道她的死法。

「摔死。」他閉上眼睛。「那時,我認定自己受到天譴。我獲得永恆的人生,卻永遠得不到真愛。」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指尖釋放著溫柔與憐愛,還有無法形容的美妙感覺。我閉上眼睛,向他依偎得更緊。我倆的身體緊貼,感受著彼此的溫度。這時所有的過往雲煙都無聲溜走,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此時此刻的我和他。

我有他的陪伴,他有我的相隨,我們永生永世注定如此。幾次的前生前世或許各有異趣,但它們唯一的真正目的,就是把我倆推進永恆廝守的命運。既然德琳娜已不在,就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礙我們走向幸福—除了我自己。雖然我很想知道從前發生的一切,但這可以等。此刻,在那麼多年的波折之後,正是我跨越我那小家子氣的嫉妒和不安全感的時候了,我不應該再找藉口,而是開口向他許諾一個美好的未來。

我正要說出口時,他突然抽身移開,我愣了一下,關切地湊到他身旁。

「怎麼了?」我叫了出來,只見他按壓著太陽穴,似乎喘不過氣來。他轉身面向我時,好像一副認不得我的樣子。眼神空洞而失焦。

但他那神情只是一閃而過,我才瞥見,就消失了。他臉上又恢復成深情而溫暖的表情。他揉揉眼睛,搖搖頭,看著我說:「我沒有這感覺,自從—」他頓了一下,眼睛空望著。「不,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但當他看見我臉上的憂慮時,又說:「我沒事,真的。」看到我緊緊抓著他,不願鬆手,他微笑著說:「嘿,去一趟夏樂地如何?」

「你說真的?」我的雙眼亮了起來。

我第一次造訪那奇妙而魔幻的地方,是我死掉的時候。夏樂地夾在眾多時空維度之間,它的美麗令我心醉神迷,甚至捨不得離開。第二次,則是跟戴蒙一起。在那裡,我看到夏樂地的各種神奇可能性,此後,我就一直渴望重回那裡。可是,只有亡靈與造詣很高的修行者,才到得了夏樂地。我是無法獨自前往的。

「幹嘛騙妳?」他聳聳肩。

「那,我的課程怎麼辦?」我試圖表現一副對新法術有興趣的樣子。其實內心渴望去夏樂地。到了那裡,我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施展各種法術,隨心所欲。「而且你不太舒服。」我捏捏他的手臂,發現他的體溫和脈動仍未完全恢復。

「有些課程必須在夏樂地學習。」他微笑。「麻煩妳幫我拿紅色汁液,我喝了就有精神,足以變出通道的入口。」

即使我把紅色汁液拿來,讓他喝了好幾大口,他卻仍無法變出入口。

「也許我幫得上忙?」我說,眼看他額上冒出汗珠。

「不用……我差一點就變出來了。再給我一秒。」他咕噥著,咬緊牙關,非變出來不可。

於是我耐心等待。但是,過了好幾秒後,又過了好幾分鐘,他依舊變不出東西。

「我不懂。」他瞇起眼睛。「從沒發生過這種情形,打從……我第一次有這能力後。」

「也許是因為你現在不太舒服吧。」我看著他再喝一口紅色汁液,一口又一口地喝著。他閉上眼睛,再試一次,結果與剛才完全一樣。「我可以試試看嗎?」

「算了,妳不懂。」他說,語氣不耐。但我知道他並非針對我,而是出於對自己的挫折感。

「我當然不懂,但我在想,也許你可以教我,然後我—」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從床上站起身,在房裡來回踱步。「艾芙,這需要一段過程的歷練。我花了好多年才學會如何去那裡。妳不可能直接跳到一本書的結局,而省略中間的部分。」他搖搖頭,倚著我的書桌,身體僵硬而緊繃,他不願直視我的眼睛。

「我想,你不用翻書,就已經把故事的來龍去脈都看完了吧?」我微微一笑。

他看看我,拉長了臉,一副受不了我的樣子,但也只有一下子,接著他就嘆口氣,朝我走來,執起我的手說:「妳想試?」

我點點頭。

他打量我一番,顯然不信我做得到,但若能讓我開心,什麼事他都願意做。「好吧,先讓自己放鬆,腿不要翹成那樣,那樣會把『氣』切斷。」

「氣?」

「一個很玄的字,意指能量。」他微笑。「但是打蓮花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踢掉腳上的人字拖,穩穩地踩在地毯上,在興奮的心情下,盡可能放鬆。

「通常來說,需要一段長時間的冥想,但為了節省時間,而且妳也有一定的功力,我們就直接切入正題,好嗎?」

我點點頭,急於開始。

「我要妳閉上眼睛,想像一層薄紗般的柔和金光在妳面前盤旋、閃動。」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與我十指緊扣。

我照做了。我在腦海中分毫不差地想像那一道通往夏樂地的入口。之前,我被德琳娜殺死後,戴蒙為了把我救活,曾把那道入口擺到我面前,讓我通過。它好美、好明亮、好光輝,我滿心喜悅地抬起手伸向它,急欲走入那光芒四溢的閃耀之中,渴望重回那神秘之境。就在我的手指與它接觸、即將融入的那一瞬間,它在我的視線中遠走消失,於是我又退回到我的房間。

「真不敢相信!我就差那麼一點點!」我面向戴蒙。「入口已經在我面前了!你看見了嗎?」

「妳非常非常接近了。」他說。雖然他的眼神很溫柔,笑容卻很勉強。

「我再試一次,好嗎?如果這次我們倆一起發功,會不會成?」我說。只見他搖搖頭、轉身走開,我的希望大大落空。

「艾芙,剛才就是我們倆一起發功的啊。」他含糊地說,拭拭額頭上的汗珠,避開了我的眼神。「也許我不是優秀的老師。」

「不是這樣的!你很棒。你只是今天身體不適,如此而已。」顯然我的話安慰不了他。於是我改變策略,把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我說:「是我的錯。我是糟糕的學生。我懶惰、散漫,老是黏著你,讓你分心,課程斷斷續續的。」我捏捏他的手。「但我現在不會再那樣了。我會非常認真的。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你會看到我的進步。」

他看看我,不相信我做得到,但又不想令我失望,他牽起我的手,我們倆再次齊力發功。我們都閉上眼,想像那扇閃亮的入口。當影像就要逐漸成形時,莎賓進了前門,開始爬上樓,我們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她撞見,只好倉促分開。

「戴蒙,車道上那輛車就是你的吧?」她脫下外套,從門口走進了幾步,來到我的書桌旁。她投入工作時的超強能量依舊掛在身上。她與戴蒙握了握手,眼睛盯著他膝蓋上的瓶子不放。「就是你害艾芙喝上癮的囉。」她瞧瞧我,又看看他,眼睛瞇起,嘴巴閉著,一副她已掌握全部證據的樣子。

我偷瞄戴蒙一眼,內心不禁恐慌,不知道他會怎麼解釋。但他只是笑笑說:「我認罪!大多數人覺得它難喝,但不知為什麼,艾芙就是喜歡。」他微笑說著。在我心中,這笑容就算無法迷住莎賓這位熟女,至少也很有說服力。

但莎賓仍繼續看著他,完全不為所動。「但是她似乎只喝那玩意兒。我買了一袋又一袋的食物,她就是不肯吃。」

「才不是!」我當下覺得很火—她又來了,而且還當著戴蒙的面!這時,我恰巧看見她上衣的那塊印度茶那堤污漬,我突然勃然大怒。「妳那是怎麼弄的?」我指指那個污漬,儼然把它看成蕩婦通姦的紅字,羞恥的記號。無論用什麼方法,我都得說服她別再回到那家店。

她低頭看看上衣,用手指搓搓它,一面停頓下來回想,然後她搖搖頭,聳聳肩說:「我撞到人了。」她說這話的樣子,既隨意,又不假思索,而且無動於衷,顯然她對這次邂逅沒啥特別印象,不像穆諾茲那樣對她驚為天人。

「好吧,星期六晚上我們是不是還要一起晚餐?」她問。

我用力吞嚥一下口水,連忙以心電感應傳訊息,催促戴蒙點頭、微笑、乖乖回答「是」,即使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因為我壓根兒忘記有這麼一回事。

「我已經訂位了,八點鐘。」

我屏息看著,他點頭微笑,呼應了我的要求。他甚至還加上一句:「我不會爽約的。」

他與莎賓握手致意,然後牽著我朝門口走去。我倆十指緊扣,一陣溫暖而美妙的振動,從他指尖傳入我體內。「我要為這件事跟你說聲抱歉。」我說,抬頭看他。「我本來一直很希望,她會忙到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他雙唇印上我的臉頰,接著坐進他的車裡。「她很關心妳,想確認我好不好、真不真心,會不會傷害妳。相信我,這種經驗我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有一、兩回必須面對長輩,但我從來沒有不及格。」他微笑著說。

「喔,對,我曾有過一位管教嚴格的清教徒父親。」我說,心想這類型的父親完全符合專橫型的嚴父特徵。

「妳大概猜不到,」戴蒙笑了起來,「比起清教徒,妳那位富有的地主父親才叫嚴格。不過,我還是驚險過關了。」

「有朝一日,你也要把你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我說。「你懂我的意思。你要告訴我,我們相遇前你過著什麼樣的人生。你的家鄉、你的父母,還有你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的聲音漸弱,因為我在他眼裡看見一閃而過的苦痛,明白他不願談這個。他總是關閉自己,拒絕分享,反而使我更加好奇。

「那些統統不重要。」他放開我的手,調調後視鏡,迴避我的眼神。「重要的是現在。」

「是呀,可是戴蒙—」我想要解釋,我不只是好奇,而是在追求一種契合感,一種連結,我希望他信賴我,放心把那些古老的秘密都告訴我。但我再次看他時,心知還是別逼他。也許是我該多給他一點信任吧。

「我在想……」我說,手指一面胡亂弄著襯衫邊緣。

他看看我,手放在排檔上,準備打進倒車檔。

「你何不就去訂房?」我點個頭,閉上雙唇,專注凝視他的雙眼。「比方說蒙塔吉或麗池飯店?」我屏息以待,他美麗的深色眼睛端詳著我的面龐。

「妳確定?」

我點點頭,心裡很篤定。這一刻,我倆已等待了數百年,為何要再拖延?「非常確定喔。」我說,與他四目相交。

他臉上掛著笑容,這是我今天首次見到他容光煥發的模樣。今天他在學校時對我若即若離,又變不出夏樂地的入口,身體也不舒服。種種怪異的狀況,都不是我熟悉的戴蒙。現在看到他又恢復正常,我心頭的大石總算放了下來。我熟悉的戴蒙一向強壯、性感、俊美、無人能敵,從來沒有虛弱的時候。今天看到他變得那麼脆弱,我實在無比震驚。

「馬上照辦。」說完後,他在我懷中變出滿滿的紅色鬱金香,然後飆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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