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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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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巡者【無極巫師梅林藏在幽界的寶物據說在第七層】
序曲
列拉面帶微笑望著維特。男人無論年紀多大都童心未泯。維特已經二十五歲了，無疑是個道道地地的大人，列拉這位戀愛中的十九歲女人可是會堅決地捍衛這一點。
「洞窟，」她湊到維特耳邊說。「洞窟和火龍。嗚─嗚─嗚！」
維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身處的房間肯定很骯髒，只是被黑暗掩蓋住了。一群興奮不已的小朋友和滿臉尷尬笑容的大人擠在四周。一名臉化白妝、身穿一襲飄逸黑袍的年輕人佇立在塗滿神祕符號的牆邊扮鬼臉，幾顆血紅色的小燈泡向上投射在他身上。
「你們馬上就會看到非常可怕的怪物！」年輕人拖著長長的聲音大喊。「啊！啊─啊─啊！想到你們即將要看到的景象，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的發音方式是戲劇院學生特有的發音方式，清楚又嘹亮，連英文程度不佳的列拉也能聽懂每個字句。
「我比較喜歡布達佩斯那裡的洞窟，」維特低聲對她說。「那裡才是真正的古老地洞穴……非常有趣。」
「而這裡不過是一座大間的鬼屋罷了。」
維特愧疚地點點頭，接著說：
「好歹這裡很涼快。」
愛丁堡的九月仍然酷熱萬分。維特和列拉在遊客朝聖中心國王城堡裡度過了一個早上，接著他們挑了間酒吧，在裡頭吃些東西，分別喝了一品脫的啤酒，現在可是找到了躲避午時豔陽的好地方……
「你們還沒改變主意嗎？」身披黑袍的演員咆叫著。
列拉背後響起微弱的啜泣聲。她轉過身，驚訝地發現哭泣的是一名年約十六歲的女孩，她站在母親和幼小弟弟的身旁。幾位服務人員從暗處竄出，迅速將這家人帶開。
「這就是歐洲順遂生活帶來的負面影響。」維特帶著訓誡的口吻說。「難道我們俄國的大女孩會被鬼屋嚇著嗎？過於安逸的生活讓歐洲人看到什麼蠢事都大驚小怪……」
列拉皺起眉頭。維特的父親是位政府官員，雖然官位不大，但是滿腔愛國熱忱，無時無刻都熱中於證實西方文明的缺陷。話說回來，這可沒有阻礙他把自己的兒子送到愛丁堡大學唸書。
維特一年到頭有十個月的時間待在海外，卻老是不厭其煩地重複著老爸的論調。像他這樣的愛國人士在俄國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這點有時讓列拉覺得好笑，有時又讓她感到很倒胃口。
幸好開場白已經告一段落，要開始「蘇格蘭洞窟」的漫遊之旅了。橋下靠近鐵路車站的地方，一群手腳俐落的人在色澤單調的水泥房舍內隔出一個個斗室，裝上昏暗的小燈泡，在房間各處拉上碎布和人造蜘蛛絲，在牆上掛滿愛丁堡悠久歷史中曾經出現過的瘋子和殺人犯肖像，娛樂小朋友的時刻開始了。
「這是一只夾腳靴！」一名衣衫襤褸的女孩嚎叫著宣布道，她負責擔任這個房間的導覽員。「是個駭人的刑具！」
小孩興高采烈地尖叫，大人們則面面相覷，像是偷玩肥皂泡泡或是洋娃娃時被逮個正著似地。為了避免無聊，列拉和維特刻意落到隊伍後頭，在領隊東拉西扯時相互親吻著。他們倆在一起已經半年了，兩人都有種不尋常的感覺，覺得這段感情對他們而言將別具意義。
「我們現在要通過鏡子迷宮！」導遊宣布。
說來奇怪，不過裡頭真的很有趣。以前列拉一直認為在鏡子迷宮裡可能會迷路或是一頭撞上玻璃，這類說法實在太誇張。說真的，人怎麼可能分不清哪個是鏡子，哪個是通道呢？
結果證明這不但有可能，而且還司空見慣呢。他們笑聲不斷，在冰冷的鏡面圍繞下相互推擠，雙手揮個不停，迷失在嘰嘰喳喳的人環中，人環還會倏然間擴展成一大群人。有一刻維特還對某人招了招手。當他們最後走出迷宮後（門也狡詐地用鏡子偽裝了起來），他還四下張望了好一會兒。
「你在找誰嗎？」列拉問。
「啊，沒什麼。」維特笑了一下。「太荒謬了。」
接下來還有幾間中世紀典型的陰森森囚室，之後來到「血河」。安靜下來的小朋友們搭上一艘長長的鐵板船，沿著幽暗的河水緩緩滑向「吸血鬼城堡」。不懷好意的竊笑和威脅性的話語在黑暗中迴盪，隱形的翅膀在頭頂上劈啪作響，水聲潺潺。只有一件事情讓效果打了折扣：小船頂多只走了五公尺，接著便改由正面送風的電風扇負責製造滑行的幻象。
但列拉還是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她對自己感到害怕有點不好意思，但卻無法克制。他們坐在最後排的椅子上，兩邊沒有其他人。前方是那些喬裝成吸血鬼、發出呻吟和嘻笑聲的演員。後頭嘛……
後頭一片空蕩蕩。
但是她老感覺後面有人。
「維特，我很害怕。」列拉抓住他的手說。
「傻瓜……」維特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妳可千萬不要哭喔，OK？」
「好啦。」列拉同意道。
「哈─哈─哈！四周都是吸血鬼！」維特模仿吸血鬼演員的音調。「我感應到他們正悄悄地逼近我！」
列拉閉上雙眼，把他的手抓得更緊。真是童心未泯！所有男人即使一把年紀也像長不大的小孩！幹嘛要這樣嚇人呢？
「哎呀！」維特很逼真地叫了一聲，接著說：「有人……有人咬了我的脖子……」
「笨蛋！」列拉嘴裡罵道，一刻也不敢鬆開眼皮。
「列拉，有人在吸我的血……」維特用哀傷認命的聲音說。「我卻不覺得害怕……好像在作夢……」
風扇吹送著冷風，水在船後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粗野的聲音咆哮著，甚至傳來一股類似鮮血的味道。維特無力地鬆開手，列拉氣惱地用力擰了一下他的手，但是維特卻一動也不動。
「我很害怕啊，豬頭！」列拉幾乎用喊地說道。
維特沒有回應，只是軟綿綿地趴到她身上。這樣一來，列拉似乎感覺沒那麼可怕了。
「我會親口咬斷你的喉嚨！」列拉作勢要脅。維特似乎自覺不好意思，一語不發。列拉興起補上幾句：「我會吸乾你全部的血，知道嗎？立刻動口……在婚禮之後。」
她首次在提及他倆彼此的關係時用上這個字，接著不禁楞住了，靜待維特的反應。單身漢不可能對「婚禮」這個詞毫無反應！他們要不就驚嚇過度，要不就樂不可支。
維特似乎在她肩膀上打盹。
「嚇到你了嗎？」列拉問，接著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她張開眼睛，雖然哀嚎聲已經沈寂下來，四周仍是一片漆黑。「算了……我不會咬你的，我們也不需要什麼婚禮！」
維特還是不作聲。
機械聲嘎嘎作響，鐵板船沿著狹窄的水泥水道又向前滑行了約五公尺。昏暗的燈光亮起，聒噪的小朋友們蜂擁上岸。有名年約三、四歲的小女孩一手抓著媽媽，嘴裡吸著另一隻手的指頭，不時回頭盯著列拉看。到底是什麼讓她感到如此好奇？是我這個操著陌生語言的女孩嗎？不，不可能，他們可是身在歐洲……列拉嘆了口氣，看了看維特。
他竟然真的睡著了！他雙眼緊閉，嘴上還帶著一抹微笑。
「你怎麼了？」列拉輕輕推了維特一把，他竟開始癱倒，頭徑直朝鐵甲板落下。列拉發出尖叫，即時抓住維特（到底怎麼回事，這麼會這樣，為什麼他全身癱軟無力），將他平放到木椅上。又一位工作人員隨著尖叫聲立刻出現。他身披黑披風，戴著橡膠獠牙，臉頰抹著紅黑色的妝，敏捷地跳上船。
「小姐，您的朋友怎麼了？」這個青年看來還是個毛頭小子，或許跟列拉年紀不相上下。
「嗯……這……我不知道！」她望著工作人員的雙眼，後者也顯得不知所措。「幫我一把吧！必須把他從船裡抬出去！」
「有可能是心臟病發嗎？」年輕人俯身，試圖抓住維特的肩膀，但卻像被燙到似地立即將手抽了回來。「搞什麼？開什麼蠢玩笑？燈！開燈！」
他不停地甩手，濃稠暗沈的血滴自他掌中四散飛濺。列拉則楞楞地望著維特絲毫不動的軀體。燈光亮了起來，耀眼的白色亮光驅走了陰暗，將恐怖的遊樂場變成了乏味鬧劇般的舞台布景。
然而，鬧劇隨著遊樂場的終點一同謝幕了。維特的脖子上有兩道邊緣外翻的明顯傷口，血從傷口緩緩滲出，像翻轉向下的瓶子中流出的最後幾滴番茄醬。傷口很深，讓歷經搖晃後稀稀疏疏流出的血滴看起來更駭人。直接在動脈上……就像是以兩把剃刀……或是兩顆尖銳的牙齒……
此時列拉放聲大叫，喊聲尖細駭人。她緊閉雙眼，雙手在面前胡亂揮舞，有如親眼見到心愛小貓在柏油路上被卡車輾斃的小女孩。
追根究柢，每個女人的內心裡都住著一位容易受驚的小女孩，無論年紀多大都不例外。
1
「我是怎麼辦到的？」蓋瑟問。「為什麼你辦不到？」
我們佇立在無邊無際的灰色平原上。眼光難以準確捕捉到全景的鮮豔色彩，但倘若仔細端詳個別的砂粒，便會發現它們閃耀著澄金、深紅、蔚藍和碧綠等色彩。頭頂上方的顏色則是白中帶粉，像牛奶河流和果凍河岸攪在一起之後潑濺到天空似的。
風吹習習，一片寒意。在幽界的第四層我總是感到寒冷，但是身在此處的感受因人而異。蓋瑟恰巧與我相反，他感覺到的是燥熱。他臉部發紅，汗珠不斷自他額頭淌下。
「我的法力不夠高強。」我說。
蓋瑟的臉漲得更通紅。
「答錯了！你是個高級巫師，雖然這是偶然造成的結果，但你是高級巫師是不爭的事實。為何高級巫師又被稱為超等級巫師呢？」
「因為兩者之間法力的差異微不足道，難以界定，無法斷定誰強誰弱……」我喃喃說道。「老大，這點我了解，但是我的法力不足，無法進入第五層。」
蓋瑟望著腳下，以鞋尖挑起沙粒，踹向空中，接著箭步向前便消逝無蹤了。
這是什麼意思？建議嗎？
我將沙粒向面前拋去，跨步向前，徒勞地企圖抓住自己的影子。
影子沒有出現。
還是老樣子。
我仍然停留在第四層。周圍越來越冷，我吐出的氣息不再化為白色的雲霧，而是像根根尖刺灑落在沙地上。我轉身跨步，來到幽界第三層，回頭尋找出口就心理層面而言，總是比較簡單的方法。這裡是一座歷經長時間腐蝕的石板所構造的無色迷宮，一片凝滯的灰色天幕低垂在石板上方，幾處石塊上鋪著枯槁的細枝，有如剛冒出頭便遭寒霜扼殺的旋花類植物。
再退一步，抵達幽界第二層，交纏的樹枝布滿石造的迷宮上……
再一步，到了第一層。再也沒任何石頭，只有牆壁和窗子，那是夜巡隊辦公室熟悉的牆壁位於幽界的面貌。
我使盡最後一番力氣跳脫幽界，回到真實世界，直接進到蓋瑟的辦公室。
不消說，老大早就好整以暇地坐在辦公椅內，我則搖搖晃晃地站在他面前。
他到底是怎麼超前的？當時他明明往第五層去，我卻是動身從幽界退出來啊！
「我看你不會有任何進展，」蓋瑟開口說，甚至沒有看著我。「所以我就直接從幽界出來了。」
「從第五層直接回到現實世界？」我無法掩飾自己的訝異。
「是啊，有什麼好驚訝的嗎？」
我聳聳肩。是沒什麼好驚訝的。如果蓋瑟想要給我一個驚喜，他的選擇可是多不勝數，因為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這真是令人……
「感到委屈。」蓋瑟說。「坐吧，安東。」
我在蓋瑟對面就坐，雙手擺在膝上，連頭都垂了下來，似乎心懷愧疚。
「安東，好巫師總是在必要的時候達到個人能力的頂峰。」老大說。「法力是會隨著智慧增進的。在法力有所增進之前，你無法掌握高級法術。在尚未掌握高級法術之前，絕對不要輕舉妄動。你的情況很特殊，你受到了……」他蹙了蹙眉頭，「《芙阿蘭》魔咒的影響，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成為高級巫師。沒錯，你是擁有法力，你也有駕馭法力的能力……以往對你而言吃力的事情，現在對你來說變得輕而易舉。你在幽界第四層待了多久的時間？看起來完全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似地！這是你以前辦不到的……」
他沈默下來。
「我一定會辦到的，老大。」我說。「何況我有長足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奧莉佳、斯薇塔他們都認同……」
「繼續保持下去。」蓋瑟隨即承認。「你又不是不可雕的朽木，永遠不會進步。但是你目前的情況讓我聯想到一個缺乏經驗的駕駛，之前開『Zhiguli』開了大半年，現在卻突然開起賽車用的『Ferrari』。不，更糟，而是開起一輛兩百噸重的『BelAZ』砂石卡車，沿著山路緩緩爬行，開出採礦場後……旁邊卻是百公尺的深谷！谷底下有許多自卸卡車來往行駛著，倘若你出了點岔子，不管是打錯方向盤或是顫抖的腳將油門踩過了頭，大家都會跟著倒大楣。」
「我了解。」我點點頭。「但是我並沒有急著想要成為高級巫師，老大。是您派我去追緝科斯加的……」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而且我試著教你許多東西。」蓋瑟說，接著突然說：「即使你曾經拒絕當我的徒弟！」
我一語不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蓋瑟用指頭敲打著他面前的卷宗。「派你出日常任務？『一個小學女生看到一位變形人流浪漢。』『在布托沃出現吸血鬼的蹤跡。』『女巫大肆作法。』『我的地下室傳出詭異的敲擊聲。』這樣沒有意義。你端靠自身的能力便可以解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沒有學習的空間。把你困在辦公桌後面？你也不願意。那麼……」
「您知道該怎麼做，老大。」我回答。「請派給我真正的任務，可以強迫我成長的任務。」
蓋瑟眼中閃現一絲調侃的光芒。
「啊，遵命，我馬上策劃攻擊大審判法庭特別警衛隊的行動，或是派你去突襲日巡隊的辦公室……」
他將卷宗推到我面前：
「讀吧。」
蓋瑟自己也打開相同的卷宗，專注地研究起數張手寫滿滿的小學生作業簿用紙。
我們辦公室裡這些用破爛繩子綑綁起來的老舊厚紙卷宗到底是打哪來的？難不成是上個世紀就囤積了成噸的數量？還是基於人道考量，不久前才向身心障礙工藝團體購買的？或是木哈斯朗斯科城日巡隊經營的古老聯合工廠所出品的？
無論如何，事實擺在眼前。在這個有電腦、影印機、透明塑膠匣子、美觀、堅固耐用加上便利固定器檔案夾的時代，我們的巡隊仍然沿用這些不牢靠的厚紙板和繩子……真是沒面子，在外國同僚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在有機材料做成的卷宗上比較容易施魔法，可以阻礙遠距離的窺探。」蓋瑟說，「教授魔法的時候只採用書籍也是為了相同的原因，用電腦打出來的課文無法保有魔法的特性。」
我盯著蓋瑟的眼睛瞧。
「我可沒動用讀心術。」老大說。「在你還沒學會控制臉部表情之前，我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
此刻我也感受到了穿透卷宗的魔法，是對光明一方不構成阻礙的輕微防護抵禦咒語。當然，黑暗一方也可以輕易將魔咒解除，只不過會引起騷動罷了。
偉大的蓋瑟在卷宗上用繩子打了個蝴蝶結。我翻開卷宗，發現裡面放著四張還散發一股油墨氣味的嶄新剪報、一張傳真和三張照片。三張是英文的剪報，我首先將注意力放在這三張剪報上。
第一張剪報簡短敘述了在遊樂場「蘇格蘭洞窟」裡發生的事件。我獲得的資訊是，在這間頗為普通的鬼屋裡，有位俄國遊客因為「技術上的瑕疵」而身亡。「洞窟」已經停止營業，警察正在進行調查，並著手釐清在這場悲劇中工作人員是否有所疏失……
第二張內容要詳細得多，裡頭對所謂的「技術上的瑕疵」隻字未提，文筆稍嫌僵硬，甚至帶點學究味。我越讀越激動：死者是二十五歲的維特‧普拉霍洛夫，就讀於愛丁堡大學，是「俄羅斯政治家」的兒子。他與從俄國前來的未婚妻列拉‧霍卡一同前往「洞窟」，最後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在未婚妻手中。在遊樂場的黑暗中，某人，或是某物，割斷了他的喉嚨。這位不幸的人當時與未婚妻正坐在小船中，沿著「吸血鬼城堡」周遭的小溝渠「血河」緩緩前行。或許是某個從牆上突出的鐵片劃破了維特的頸子？
讀到這裡，我嘆了口氣，望著蓋瑟。
「你跟……呃……吸血鬼打交道總是很有斬獲。」老大自閱讀的文件中暫時分神說道。
第三張剪報是來自蘇格蘭《八卦》小報的訊息。作者在裡頭依例敘述了有關現代吸血鬼的恐怖故事，描述他們如何在遊樂場的黑暗中吸吮犧牲者的鮮血。記者的論點中只有一項細節有創見，就是他提到吸血鬼通常不會吸吮受害者致死，但是這位俄國學生秉持俄國人一貫的傳統，醉得連可憐的蘇格蘭吸血鬼也連帶受影響，吸血鬼才因此醉茫茫地越了界。
雖然這是個不幸的事件，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八卦》雜誌的內容，放諸四海皆相同。」蓋瑟說著，不曾抬起頭。
「最可怕的是，事情經過確實是如此。」我說。「當然啦，除了酒醉那一部分以外。」
「他頂多午餐的時候喝了杯啤酒。」蓋瑟同意道。
第四張剪報來自我們的報紙，是份訃告：謹此向國會議員里昂尼德‧普拉霍洛夫表示哀悼之意，渠之公子不幸逝世於……
我拿起傳真。
不出所料，這是英國蘇格蘭愛丁堡夜巡隊的匯報。
只不過收件者有點不尋常，上面指明給蓋瑟，而不是給值班人員或是國際部門主管，措辭也不是採用一般正式文件的用語，而比較屬於私人信件性質。
內容倒是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懷著沈痛的心情告知……根據仔細調查的結果……完全失血……沒有受過啟蒙的跡象……搜尋行動一無所獲……派出最佳人員……倘若莫斯科分部認為有必要派遣……請代為向奧莉佳致上最熱忱的問候，為你感到相當高興，老長……」
第二張傳真不在夾子裡，想來內容已經純屬私人性質，因此我沒看到署名。
「福馬‧萊蒙特，」蓋瑟說。「蘇格蘭巡隊的老大，是位老朋友。」
「啊……」我拖長音調，沈吟道。「這表示……」
我們再度四目交接。
「別問我他是不是萊蒙托夫的親戚，你自己去問他。」蓋瑟說。
「我指的是『長』那個字，那是『長官』的意思嗎？」
「『長』是表示……」蓋瑟突然住口，顯然非常不悅地覷了紙張一眼。「『長』就是『長』的意思，不關你的事。」
我拿起照片，上頭的年輕人就是不幸的維特；女孩則相當年輕，不用猜，肯定是他的未婚妻。另外一位年紀較大的男人應該是維特的父親吧？
「間接證據證明他遭到吸血鬼的攻擊，但是為什麼需要我方的介入呢？」我問。「我們的同鄉經常在國外遇難，淪為吸血鬼犧牲品的例子也是有的。難道您不信任福馬和他的下屬嗎？」
「我當然信任，只不過他們經驗不足。蘇格蘭是個平和、舒適又平靜的國家，他們有可能應付不來，而你是這方面的老手。」
「當然啦，但是真正的理由應該是因為他父親是個政治人物吧？」
蓋瑟皺起眉頭。
「他算哪門子政治人物？他不過是個坐上議員席位的商人，在表決的時候悄悄按鈕投票罷了。」
「簡單明瞭，但是我不相信這當中沒有隱情。」
蓋瑟嘆了口氣：
「二十年前，小伙子的父親被判定是個法力甚為高強的潛在光明超凡人，但是他拒絕接受啟蒙，表示想繼續當個普通人。黑暗界人士立刻被他趕開了，但是他和我們仍然保持某些聯繫，偶爾會出手相助。」
我點點頭。這確實是罕見的例子，很少有人在得知會成為超凡人的大好遠景後，還將送上門的機會推出去。
「可以說，我對老普拉霍洛夫感到內疚。」蓋瑟說。「既然我幫不了他的兒子……至少我不能容許凶手逍遙法外。你要去愛丁堡揪出這個瘋狂的吸血怪物，將他化成灰燼。」
這是道命令，就算不是，我也不打算反駁。
「長……」我忍不住閉上嘴。「什麼時候出發？」
「到國際部門去一趟，那邊會為你準備證件、機票和現金，還有身分背景。」
「誰的身分背景，我的嗎？」
「沒錯。你將以非正式的身分前往。」
「聯絡人呢？」
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蓋瑟蹙起眉頭，用莫名所以的狐疑眼光望了我一眼：
「只能跟福馬聯繫……安東，別再嘲笑了！」
我看著蓋瑟，感到滿頭霧水。
「『長』是『長毛狗』的意思。」蓋瑟嘟噥說道。「年輕的時候，你知道……文藝復興時代放縱不羈的習性……好了，去吧！盡量搭最近的一班飛機前往。」他稍微停頓了一下，還是補充道：「如果斯薇塔不反對的話。如果她反對，就跟她說我會盡力說服她。」
「她肯定會反對的。」我信心十足地說道。
話說回來，蓋瑟到底在生什麼氣啊？他又幹嘛跟我解釋「長毛狗」這件事？
斯薇塔將盛滿馬鈴薯和蘑菇的的盤子放到我面前，隨後桌上出現了刀叉、醬碟、一小盤醃黃瓜、一個高腳玻璃酒杯和一小瓶約一百公克的伏特加。酒瓶剛剛從冰箱中取出來，遇到暖氣立刻起了一層霧。
簡直像是一幅田園樂的景觀！
這是每個男人下班後的夢想：老婆在爐灶旁忙碌著，將美味又傷身的食物端上桌。是有求於我嗎？小女兒安靜地玩著積木，她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對洋娃娃興趣缺缺了。對了，她建造的不是小型機器或是小飛機，而是一棟棟迷你房子。說不定她將來會成為建築師？
「斯薇塔，我被派到愛丁堡出差。」以防萬一，我還是不打自招。
「是啊，我聽說了。」斯薇塔平靜地回答。
桌上的酒瓶微微升起，瓶蓋從瓶口旋了出來，冰冷的伏特加注入高腳杯，形成一條長長的透明酒柱。
「我今天晚上要出發。」我說。「沒有直飛愛丁堡的班機，因此我要先飛到倫敦，到那邊再轉機……」
「那麼酒不要喝太多。」斯薇塔擔心起來。
酒瓶轉了個彎，往冰箱的方向飛去。
「我以為妳心情會不好。」我感到有點懊惱。
「有什麼用呢？」斯薇塔也為自己盛了滿滿一盤，坐到我旁邊。「你會因此不出差嗎？」
「不會……」
「那就對啦，何必還要讓蓋瑟多費功夫打電話來解釋你這趟出差有多重要。」斯薇塔皺起了眉頭。
「這趟出差的確很重要。」
「我知道。」斯薇塔點點頭。「我早上就感覺到你會被派去遙遠的地方，因此打了個電話給奧莉佳，問她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唔……她跟我說了在蘇格蘭那個小伙子的事情。」
我點頭，感到心上一塊大石頭放下了。斯薇塔知道最好，這樣一來，就不必說謊或是吞吞吐吐了。
「真是個奇特的事件。」斯薇塔說。
我聳聳肩，把斟給我的四十公克伏特加送下肚，開始享用醃黃瓜。接著滿嘴食物、口齒不清地說道：
「有什麼好奇特的？要嘛就是未登記有案的吸血鬼，要嘛就是餓到發狂的吸血鬼……這是常有的事。不過這裡頭還透點特殊的幽默感，居然在『吸血鬼城堡』遊樂場殺人！」
「小聲一點。」斯薇塔蹙起眉頭，用目光示意娜吉婭在旁邊。
我開始津津有味地殲滅食物。我最愛帶著脆皮的馬鈴薯煎餅，最好用雞油搭配豬油渣和一把白蘑菇煎煮，如果是產季，就用新鮮的蘑菇，如果不是，用乾製的也成。一切正常，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爸爸媽媽不過在天南地北地聊電影、書籍和一堆蠢事，世界上根本沒有吸血鬼這種怪物……
可惜哄騙我們女兒說吸血鬼不存在這招是行不通的，因為她看得見他們，我們好不容易才讓她擺脫在地鐵或電車上大喊：「媽，爸，你們看，那裡有個吸血鬼叔叔！」的習慣。旅客還無所謂，他們可能會以為這只是小朋友的童言童語，不過在吸血鬼面前可就有點尷尬了。其中有些吸血鬼根本沒有攻擊過人類，而是老老實實地喝著罐裝血，過著正派的生活。但是五歲的小鬼卻當眾用小手指著你的鼻子，哈哈笑說：「叔叔已經翹辮子了，可是還會走路耶！」沒辦法，她還是會聽到我們的談話，得出自己的結論。
不過這回娜吉婭沒有興致聽我們的談話內容。她在黃色塑膠磚頭砌起的小房子上頭添蓋了紅色的「瓦造」屋頂。
「我倒覺得這不是誰的幽默感的問題。」斯薇塔說。「蓋瑟可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派你飛過大半個歐洲，蘇格蘭巡隊裡的人也不是蠢蛋，他們遲早會揪出這個吸血怪物的。」
「那是怎麼回事呢？小伙子的背景我已經摸透了。他是個優秀的小子，但可不是聖人，而且肯定不是個超凡人，黑暗界沒有理由刻意殺害他。小伙子的父親過去拒絕成為超凡人，但是與夜巡隊保持非正式的合作關係。這樣的例子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過。我已經查過了，黑暗界沒有向他報復的理由。」
斯薇塔嘆了口氣，覷了冰箱一眼，酒瓶又飛了回來。
我突然了解到她似乎有心事。
「斯薇塔，妳預視過未來了？」
「預視過了。」
要同招搖撞騙的神棍一樣清楚看見未來是不可能的，即使你是偉大的超凡人也辦不到，但是可以計算事件的發生機率：在這條路上你是否會遇上塞車、飛機是不是會失事、某件事情是否能夠順利完成、在接下來的麻煩中你是否能夠倖免於難……如果要簡單明瞭的答案，那麼問題越精準，答案的準確度也越高。你不能問「明天我會遇上什麼事情」這麼籠統的問題。
「結果呢？」
「這趟調查不會對你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
「太好了。」我真心說道，提起酒瓶，幫我自己和斯薇塔各斟了一杯。「謝謝，妳讓我放心了。」
我們一飲而盡，接著陰鬱地對望了一眼。
我們把目光轉向娜吉婭。女兒正坐在地板上忙著堆積木。她感受到我們的眼光，開始小聲地哼了起來：「啦─啦─啦，啦─啦─啦。」
大人在說笑模仿小女孩時常常哼這種曲調，尤其是在模仿正準備進行破壞或口出惡言的頑劣小女孩時。
「娜吉婭！」斯薇塔的聲音冷若冰霜。
「啦─啦─啦……」娜吉婭把音量稍微提高。「我怎麼啦？是妳自己說爸爸在搭飛機前不應該喝酒的啊。喝伏特加對身體有害，這是妳自己說的啊！瑪莎的爸爸一直喝酒，一直喝酒，然後就離開家裡了……」
她聲音裡夾帶一絲哭腔。
「娜吉婭‧安東諾夫娜！」斯薇塔的聲音變得嚴峻無比。「成人有權利……偶爾……喝點小酒。何況，妳什麼時候看過爸爸喝醉酒了？」
「在托里克叔叔生日的時候。」娜吉婭立刻回嘴。
斯薇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慚愧地攤了攤手。
「不管怎麼說，」斯薇塔說。「妳都沒有權利對媽媽、爸爸使用魔法，我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
「爸爸呢？」
「爸爸也是。妳回過頭來！我難道是跟妳的背部講話嗎？」
娜吉婭回過頭，倔強地噘起小嘴。她用一隻手指頂著額頭，一副沈思的模樣，我看了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小孩子喜歡模仿這樣的動作，只不過他們用手指頂著額頭的時候，思考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卡通裡的人物，但是他們對這一點絲毫不會感到難為情。
「好吧。」娜吉婭說。「請原諒我，媽媽、爸爸，我下次不會再犯了，我會把酒變回來！」
「不需要變回來！」斯薇塔喊道。
太遲了，在酒瓶裡代替伏特加的水倏然間變回酒，說不定是變成酒精。
就這樣直接在我們肚子裡起化學變化。
我感到似乎有顆小炸彈在肚子裡爆了開來。我哇哇叫，拿起冷掉的馬鈴薯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安東，你說說話啊！」斯薇塔吶喊道。
「娜吉婭，如果妳是個男生，我早就用鞭子抽妳屁股了！」我說。
「幸好我是個女孩子。」娜吉婭回答，絲毫沒有受到驚嚇。「爸，有什麼不對嗎？你們想要喝伏特加，就喝了啊，酒都已經在你們肚子裡了。你自己也說過伏特加不好喝，那幹嘛還要用嘴喝呢？」
我和斯薇塔面面相覷。
「真是說不過她。」斯薇塔下了結論。「我去幫你準備行李。要叫計程車嗎？」
「不需要，西蒙會來接我。」
列拉面帶微笑望著維特。男人無論年紀多大都童心未泯。維特已經二十五歲了，無疑是個道道地地的大人，列拉這位戀愛中的十九歲女人可是會堅決地捍衛這一點。
「洞窟，」她湊到維特耳邊說。「洞窟和火龍。嗚─嗚─嗚！」
維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身處的房間肯定很骯髒，只是被黑暗掩蓋住了。一群興奮不已的小朋友和滿臉尷尬笑容的大人擠在四周。一名臉化白妝、身穿一襲飄逸黑袍的年輕人佇立在塗滿神祕符號的牆邊扮鬼臉，幾顆血紅色的小燈泡向上投射在他身上。
「你們馬上就會看到非常可怕的怪物！」年輕人拖著長長的聲音大喊。「啊！啊─啊─啊！想到你們即將要看到的景象，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的發音方式是戲劇院學生特有的發音方式，清楚又嘹亮，連英文程度不佳的列拉也能聽懂每個字句。
「我比較喜歡布達佩斯那裡的洞窟，」維特低聲對她說。「那裡才是真正的古老地洞穴……非常有趣。」
「而這裡不過是一座大間的鬼屋罷了。」
維特愧疚地點點頭，接著說：
「好歹這裡很涼快。」
愛丁堡的九月仍然酷熱萬分。維特和列拉在遊客朝聖中心國王城堡裡度過了一個早上，接著他們挑了間酒吧，在裡頭吃些東西，分別喝了一品脫的啤酒，現在可是找到了躲避午時豔陽的好地方……
「你們還沒改變主意嗎？」身披黑袍的演員咆叫著。
列拉背後響起微弱的啜泣聲。她轉過身，驚訝地發現哭泣的是一名年約十六歲的女孩，她站在母親和幼小弟弟的身旁。幾位服務人員從暗處竄出，迅速將這家人帶開。
「這就是歐洲順遂生活帶來的負面影響。」維特帶著訓誡的口吻說。「難道我們俄國的大女孩會被鬼屋嚇著嗎？過於安逸的生活讓歐洲人看到什麼蠢事都大驚小怪……」
列拉皺起眉頭。維特的父親是位政府官員，雖然官位不大，但是滿腔愛國熱忱，無時無刻都熱中於證實西方文明的缺陷。話說回來，這可沒有阻礙他把自己的兒子送到愛丁堡大學唸書。
維特一年到頭有十個月的時間待在海外，卻老是不厭其煩地重複著老爸的論調。像他這樣的愛國人士在俄國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這點有時讓列拉覺得好笑，有時又讓她感到很倒胃口。
幸好開場白已經告一段落，要開始「蘇格蘭洞窟」的漫遊之旅了。橋下靠近鐵路車站的地方，一群手腳俐落的人在色澤單調的水泥房舍內隔出一個個斗室，裝上昏暗的小燈泡，在房間各處拉上碎布和人造蜘蛛絲，在牆上掛滿愛丁堡悠久歷史中曾經出現過的瘋子和殺人犯肖像，娛樂小朋友的時刻開始了。
「這是一只夾腳靴！」一名衣衫襤褸的女孩嚎叫著宣布道，她負責擔任這個房間的導覽員。「是個駭人的刑具！」
小孩興高采烈地尖叫，大人們則面面相覷，像是偷玩肥皂泡泡或是洋娃娃時被逮個正著似地。為了避免無聊，列拉和維特刻意落到隊伍後頭，在領隊東拉西扯時相互親吻著。他們倆在一起已經半年了，兩人都有種不尋常的感覺，覺得這段感情對他們而言將別具意義。
「我們現在要通過鏡子迷宮！」導遊宣布。
說來奇怪，不過裡頭真的很有趣。以前列拉一直認為在鏡子迷宮裡可能會迷路或是一頭撞上玻璃，這類說法實在太誇張。說真的，人怎麼可能分不清哪個是鏡子，哪個是通道呢？
結果證明這不但有可能，而且還司空見慣呢。他們笑聲不斷，在冰冷的鏡面圍繞下相互推擠，雙手揮個不停，迷失在嘰嘰喳喳的人環中，人環還會倏然間擴展成一大群人。有一刻維特還對某人招了招手。當他們最後走出迷宮後（門也狡詐地用鏡子偽裝了起來），他還四下張望了好一會兒。
「你在找誰嗎？」列拉問。
「啊，沒什麼。」維特笑了一下。「太荒謬了。」
接下來還有幾間中世紀典型的陰森森囚室，之後來到「血河」。安靜下來的小朋友們搭上一艘長長的鐵板船，沿著幽暗的河水緩緩滑向「吸血鬼城堡」。不懷好意的竊笑和威脅性的話語在黑暗中迴盪，隱形的翅膀在頭頂上劈啪作響，水聲潺潺。只有一件事情讓效果打了折扣：小船頂多只走了五公尺，接著便改由正面送風的電風扇負責製造滑行的幻象。
但列拉還是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她對自己感到害怕有點不好意思，但卻無法克制。他們坐在最後排的椅子上，兩邊沒有其他人。前方是那些喬裝成吸血鬼、發出呻吟和嘻笑聲的演員。後頭嘛……
後頭一片空蕩蕩。
但是她老感覺後面有人。
「維特，我很害怕。」列拉抓住他的手說。
「傻瓜……」維特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妳可千萬不要哭喔，OK？」
「好啦。」列拉同意道。
「哈─哈─哈！四周都是吸血鬼！」維特模仿吸血鬼演員的音調。「我感應到他們正悄悄地逼近我！」
列拉閉上雙眼，把他的手抓得更緊。真是童心未泯！所有男人即使一把年紀也像長不大的小孩！幹嘛要這樣嚇人呢？
「哎呀！」維特很逼真地叫了一聲，接著說：「有人……有人咬了我的脖子……」
「笨蛋！」列拉嘴裡罵道，一刻也不敢鬆開眼皮。
「列拉，有人在吸我的血……」維特用哀傷認命的聲音說。「我卻不覺得害怕……好像在作夢……」
風扇吹送著冷風，水在船後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粗野的聲音咆哮著，甚至傳來一股類似鮮血的味道。維特無力地鬆開手，列拉氣惱地用力擰了一下他的手，但是維特卻一動也不動。
「我很害怕啊，豬頭！」列拉幾乎用喊地說道。
維特沒有回應，只是軟綿綿地趴到她身上。這樣一來，列拉似乎感覺沒那麼可怕了。
「我會親口咬斷你的喉嚨！」列拉作勢要脅。維特似乎自覺不好意思，一語不發。列拉興起補上幾句：「我會吸乾你全部的血，知道嗎？立刻動口……在婚禮之後。」
她首次在提及他倆彼此的關係時用上這個字，接著不禁楞住了，靜待維特的反應。單身漢不可能對「婚禮」這個詞毫無反應！他們要不就驚嚇過度，要不就樂不可支。
維特似乎在她肩膀上打盹。
「嚇到你了嗎？」列拉問，接著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她張開眼睛，雖然哀嚎聲已經沈寂下來，四周仍是一片漆黑。「算了……我不會咬你的，我們也不需要什麼婚禮！」
維特還是不作聲。
機械聲嘎嘎作響，鐵板船沿著狹窄的水泥水道又向前滑行了約五公尺。昏暗的燈光亮起，聒噪的小朋友們蜂擁上岸。有名年約三、四歲的小女孩一手抓著媽媽，嘴裡吸著另一隻手的指頭，不時回頭盯著列拉看。到底是什麼讓她感到如此好奇？是我這個操著陌生語言的女孩嗎？不，不可能，他們可是身在歐洲……列拉嘆了口氣，看了看維特。
他竟然真的睡著了！他雙眼緊閉，嘴上還帶著一抹微笑。
「你怎麼了？」列拉輕輕推了維特一把，他竟開始癱倒，頭徑直朝鐵甲板落下。列拉發出尖叫，即時抓住維特（到底怎麼回事，這麼會這樣，為什麼他全身癱軟無力），將他平放到木椅上。又一位工作人員隨著尖叫聲立刻出現。他身披黑披風，戴著橡膠獠牙，臉頰抹著紅黑色的妝，敏捷地跳上船。
「小姐，您的朋友怎麼了？」這個青年看來還是個毛頭小子，或許跟列拉年紀不相上下。
「嗯……這……我不知道！」她望著工作人員的雙眼，後者也顯得不知所措。「幫我一把吧！必須把他從船裡抬出去！」
「有可能是心臟病發嗎？」年輕人俯身，試圖抓住維特的肩膀，但卻像被燙到似地立即將手抽了回來。「搞什麼？開什麼蠢玩笑？燈！開燈！」
他不停地甩手，濃稠暗沈的血滴自他掌中四散飛濺。列拉則楞楞地望著維特絲毫不動的軀體。燈光亮了起來，耀眼的白色亮光驅走了陰暗，將恐怖的遊樂場變成了乏味鬧劇般的舞台布景。
然而，鬧劇隨著遊樂場的終點一同謝幕了。維特的脖子上有兩道邊緣外翻的明顯傷口，血從傷口緩緩滲出，像翻轉向下的瓶子中流出的最後幾滴番茄醬。傷口很深，讓歷經搖晃後稀稀疏疏流出的血滴看起來更駭人。直接在動脈上……就像是以兩把剃刀……或是兩顆尖銳的牙齒……
此時列拉放聲大叫，喊聲尖細駭人。她緊閉雙眼，雙手在面前胡亂揮舞，有如親眼見到心愛小貓在柏油路上被卡車輾斃的小女孩。
追根究柢，每個女人的內心裡都住著一位容易受驚的小女孩，無論年紀多大都不例外。
1
「我是怎麼辦到的？」蓋瑟問。「為什麼你辦不到？」
我們佇立在無邊無際的灰色平原上。眼光難以準確捕捉到全景的鮮豔色彩，但倘若仔細端詳個別的砂粒，便會發現它們閃耀著澄金、深紅、蔚藍和碧綠等色彩。頭頂上方的顏色則是白中帶粉，像牛奶河流和果凍河岸攪在一起之後潑濺到天空似的。
風吹習習，一片寒意。在幽界的第四層我總是感到寒冷，但是身在此處的感受因人而異。蓋瑟恰巧與我相反，他感覺到的是燥熱。他臉部發紅，汗珠不斷自他額頭淌下。
「我的法力不夠高強。」我說。
蓋瑟的臉漲得更通紅。
「答錯了！你是個高級巫師，雖然這是偶然造成的結果，但你是高級巫師是不爭的事實。為何高級巫師又被稱為超等級巫師呢？」
「因為兩者之間法力的差異微不足道，難以界定，無法斷定誰強誰弱……」我喃喃說道。「老大，這點我了解，但是我的法力不足，無法進入第五層。」
蓋瑟望著腳下，以鞋尖挑起沙粒，踹向空中，接著箭步向前便消逝無蹤了。
這是什麼意思？建議嗎？
我將沙粒向面前拋去，跨步向前，徒勞地企圖抓住自己的影子。
影子沒有出現。
還是老樣子。
我仍然停留在第四層。周圍越來越冷，我吐出的氣息不再化為白色的雲霧，而是像根根尖刺灑落在沙地上。我轉身跨步，來到幽界第三層，回頭尋找出口就心理層面而言，總是比較簡單的方法。這裡是一座歷經長時間腐蝕的石板所構造的無色迷宮，一片凝滯的灰色天幕低垂在石板上方，幾處石塊上鋪著枯槁的細枝，有如剛冒出頭便遭寒霜扼殺的旋花類植物。
再退一步，抵達幽界第二層，交纏的樹枝布滿石造的迷宮上……
再一步，到了第一層。再也沒任何石頭，只有牆壁和窗子，那是夜巡隊辦公室熟悉的牆壁位於幽界的面貌。
我使盡最後一番力氣跳脫幽界，回到真實世界，直接進到蓋瑟的辦公室。
不消說，老大早就好整以暇地坐在辦公椅內，我則搖搖晃晃地站在他面前。
他到底是怎麼超前的？當時他明明往第五層去，我卻是動身從幽界退出來啊！
「我看你不會有任何進展，」蓋瑟開口說，甚至沒有看著我。「所以我就直接從幽界出來了。」
「從第五層直接回到現實世界？」我無法掩飾自己的訝異。
「是啊，有什麼好驚訝的嗎？」
我聳聳肩。是沒什麼好驚訝的。如果蓋瑟想要給我一個驚喜，他的選擇可是多不勝數，因為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這真是令人……
「感到委屈。」蓋瑟說。「坐吧，安東。」
我在蓋瑟對面就坐，雙手擺在膝上，連頭都垂了下來，似乎心懷愧疚。
「安東，好巫師總是在必要的時候達到個人能力的頂峰。」老大說。「法力是會隨著智慧增進的。在法力有所增進之前，你無法掌握高級法術。在尚未掌握高級法術之前，絕對不要輕舉妄動。你的情況很特殊，你受到了……」他蹙了蹙眉頭，「《芙阿蘭》魔咒的影響，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成為高級巫師。沒錯，你是擁有法力，你也有駕馭法力的能力……以往對你而言吃力的事情，現在對你來說變得輕而易舉。你在幽界第四層待了多久的時間？看起來完全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似地！這是你以前辦不到的……」
他沈默下來。
「我一定會辦到的，老大。」我說。「何況我有長足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奧莉佳、斯薇塔他們都認同……」
「繼續保持下去。」蓋瑟隨即承認。「你又不是不可雕的朽木，永遠不會進步。但是你目前的情況讓我聯想到一個缺乏經驗的駕駛，之前開『Zhiguli』開了大半年，現在卻突然開起賽車用的『Ferrari』。不，更糟，而是開起一輛兩百噸重的『BelAZ』砂石卡車，沿著山路緩緩爬行，開出採礦場後……旁邊卻是百公尺的深谷！谷底下有許多自卸卡車來往行駛著，倘若你出了點岔子，不管是打錯方向盤或是顫抖的腳將油門踩過了頭，大家都會跟著倒大楣。」
「我了解。」我點點頭。「但是我並沒有急著想要成為高級巫師，老大。是您派我去追緝科斯加的……」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而且我試著教你許多東西。」蓋瑟說，接著突然說：「即使你曾經拒絕當我的徒弟！」
我一語不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蓋瑟用指頭敲打著他面前的卷宗。「派你出日常任務？『一個小學女生看到一位變形人流浪漢。』『在布托沃出現吸血鬼的蹤跡。』『女巫大肆作法。』『我的地下室傳出詭異的敲擊聲。』這樣沒有意義。你端靠自身的能力便可以解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沒有學習的空間。把你困在辦公桌後面？你也不願意。那麼……」
「您知道該怎麼做，老大。」我回答。「請派給我真正的任務，可以強迫我成長的任務。」
蓋瑟眼中閃現一絲調侃的光芒。
「啊，遵命，我馬上策劃攻擊大審判法庭特別警衛隊的行動，或是派你去突襲日巡隊的辦公室……」
他將卷宗推到我面前：
「讀吧。」
蓋瑟自己也打開相同的卷宗，專注地研究起數張手寫滿滿的小學生作業簿用紙。
我們辦公室裡這些用破爛繩子綑綁起來的老舊厚紙卷宗到底是打哪來的？難不成是上個世紀就囤積了成噸的數量？還是基於人道考量，不久前才向身心障礙工藝團體購買的？或是木哈斯朗斯科城日巡隊經營的古老聯合工廠所出品的？
無論如何，事實擺在眼前。在這個有電腦、影印機、透明塑膠匣子、美觀、堅固耐用加上便利固定器檔案夾的時代，我們的巡隊仍然沿用這些不牢靠的厚紙板和繩子……真是沒面子，在外國同僚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在有機材料做成的卷宗上比較容易施魔法，可以阻礙遠距離的窺探。」蓋瑟說，「教授魔法的時候只採用書籍也是為了相同的原因，用電腦打出來的課文無法保有魔法的特性。」
我盯著蓋瑟的眼睛瞧。
「我可沒動用讀心術。」老大說。「在你還沒學會控制臉部表情之前，我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
此刻我也感受到了穿透卷宗的魔法，是對光明一方不構成阻礙的輕微防護抵禦咒語。當然，黑暗一方也可以輕易將魔咒解除，只不過會引起騷動罷了。
偉大的蓋瑟在卷宗上用繩子打了個蝴蝶結。我翻開卷宗，發現裡面放著四張還散發一股油墨氣味的嶄新剪報、一張傳真和三張照片。三張是英文的剪報，我首先將注意力放在這三張剪報上。
第一張剪報簡短敘述了在遊樂場「蘇格蘭洞窟」裡發生的事件。我獲得的資訊是，在這間頗為普通的鬼屋裡，有位俄國遊客因為「技術上的瑕疵」而身亡。「洞窟」已經停止營業，警察正在進行調查，並著手釐清在這場悲劇中工作人員是否有所疏失……
第二張內容要詳細得多，裡頭對所謂的「技術上的瑕疵」隻字未提，文筆稍嫌僵硬，甚至帶點學究味。我越讀越激動：死者是二十五歲的維特‧普拉霍洛夫，就讀於愛丁堡大學，是「俄羅斯政治家」的兒子。他與從俄國前來的未婚妻列拉‧霍卡一同前往「洞窟」，最後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在未婚妻手中。在遊樂場的黑暗中，某人，或是某物，割斷了他的喉嚨。這位不幸的人當時與未婚妻正坐在小船中，沿著「吸血鬼城堡」周遭的小溝渠「血河」緩緩前行。或許是某個從牆上突出的鐵片劃破了維特的頸子？
讀到這裡，我嘆了口氣，望著蓋瑟。
「你跟……呃……吸血鬼打交道總是很有斬獲。」老大自閱讀的文件中暫時分神說道。
第三張剪報是來自蘇格蘭《八卦》小報的訊息。作者在裡頭依例敘述了有關現代吸血鬼的恐怖故事，描述他們如何在遊樂場的黑暗中吸吮犧牲者的鮮血。記者的論點中只有一項細節有創見，就是他提到吸血鬼通常不會吸吮受害者致死，但是這位俄國學生秉持俄國人一貫的傳統，醉得連可憐的蘇格蘭吸血鬼也連帶受影響，吸血鬼才因此醉茫茫地越了界。
雖然這是個不幸的事件，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八卦》雜誌的內容，放諸四海皆相同。」蓋瑟說著，不曾抬起頭。
「最可怕的是，事情經過確實是如此。」我說。「當然啦，除了酒醉那一部分以外。」
「他頂多午餐的時候喝了杯啤酒。」蓋瑟同意道。
第四張剪報來自我們的報紙，是份訃告：謹此向國會議員里昂尼德‧普拉霍洛夫表示哀悼之意，渠之公子不幸逝世於……
我拿起傳真。
不出所料，這是英國蘇格蘭愛丁堡夜巡隊的匯報。
只不過收件者有點不尋常，上面指明給蓋瑟，而不是給值班人員或是國際部門主管，措辭也不是採用一般正式文件的用語，而比較屬於私人信件性質。
內容倒是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懷著沈痛的心情告知……根據仔細調查的結果……完全失血……沒有受過啟蒙的跡象……搜尋行動一無所獲……派出最佳人員……倘若莫斯科分部認為有必要派遣……請代為向奧莉佳致上最熱忱的問候，為你感到相當高興，老長……」
第二張傳真不在夾子裡，想來內容已經純屬私人性質，因此我沒看到署名。
「福馬‧萊蒙特，」蓋瑟說。「蘇格蘭巡隊的老大，是位老朋友。」
「啊……」我拖長音調，沈吟道。「這表示……」
我們再度四目交接。
「別問我他是不是萊蒙托夫的親戚，你自己去問他。」蓋瑟說。
「我指的是『長』那個字，那是『長官』的意思嗎？」
「『長』是表示……」蓋瑟突然住口，顯然非常不悅地覷了紙張一眼。「『長』就是『長』的意思，不關你的事。」
我拿起照片，上頭的年輕人就是不幸的維特；女孩則相當年輕，不用猜，肯定是他的未婚妻。另外一位年紀較大的男人應該是維特的父親吧？
「間接證據證明他遭到吸血鬼的攻擊，但是為什麼需要我方的介入呢？」我問。「我們的同鄉經常在國外遇難，淪為吸血鬼犧牲品的例子也是有的。難道您不信任福馬和他的下屬嗎？」
「我當然信任，只不過他們經驗不足。蘇格蘭是個平和、舒適又平靜的國家，他們有可能應付不來，而你是這方面的老手。」
「當然啦，但是真正的理由應該是因為他父親是個政治人物吧？」
蓋瑟皺起眉頭。
「他算哪門子政治人物？他不過是個坐上議員席位的商人，在表決的時候悄悄按鈕投票罷了。」
「簡單明瞭，但是我不相信這當中沒有隱情。」
蓋瑟嘆了口氣：
「二十年前，小伙子的父親被判定是個法力甚為高強的潛在光明超凡人，但是他拒絕接受啟蒙，表示想繼續當個普通人。黑暗界人士立刻被他趕開了，但是他和我們仍然保持某些聯繫，偶爾會出手相助。」
我點點頭。這確實是罕見的例子，很少有人在得知會成為超凡人的大好遠景後，還將送上門的機會推出去。
「可以說，我對老普拉霍洛夫感到內疚。」蓋瑟說。「既然我幫不了他的兒子……至少我不能容許凶手逍遙法外。你要去愛丁堡揪出這個瘋狂的吸血怪物，將他化成灰燼。」
這是道命令，就算不是，我也不打算反駁。
「長……」我忍不住閉上嘴。「什麼時候出發？」
「到國際部門去一趟，那邊會為你準備證件、機票和現金，還有身分背景。」
「誰的身分背景，我的嗎？」
「沒錯。你將以非正式的身分前往。」
「聯絡人呢？」
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蓋瑟蹙起眉頭，用莫名所以的狐疑眼光望了我一眼：
「只能跟福馬聯繫……安東，別再嘲笑了！」
我看著蓋瑟，感到滿頭霧水。
「『長』是『長毛狗』的意思。」蓋瑟嘟噥說道。「年輕的時候，你知道……文藝復興時代放縱不羈的習性……好了，去吧！盡量搭最近的一班飛機前往。」他稍微停頓了一下，還是補充道：「如果斯薇塔不反對的話。如果她反對，就跟她說我會盡力說服她。」
「她肯定會反對的。」我信心十足地說道。
話說回來，蓋瑟到底在生什麼氣啊？他又幹嘛跟我解釋「長毛狗」這件事？
斯薇塔將盛滿馬鈴薯和蘑菇的的盤子放到我面前，隨後桌上出現了刀叉、醬碟、一小盤醃黃瓜、一個高腳玻璃酒杯和一小瓶約一百公克的伏特加。酒瓶剛剛從冰箱中取出來，遇到暖氣立刻起了一層霧。
簡直像是一幅田園樂的景觀！
這是每個男人下班後的夢想：老婆在爐灶旁忙碌著，將美味又傷身的食物端上桌。是有求於我嗎？小女兒安靜地玩著積木，她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對洋娃娃興趣缺缺了。對了，她建造的不是小型機器或是小飛機，而是一棟棟迷你房子。說不定她將來會成為建築師？
「斯薇塔，我被派到愛丁堡出差。」以防萬一，我還是不打自招。
「是啊，我聽說了。」斯薇塔平靜地回答。
桌上的酒瓶微微升起，瓶蓋從瓶口旋了出來，冰冷的伏特加注入高腳杯，形成一條長長的透明酒柱。
「我今天晚上要出發。」我說。「沒有直飛愛丁堡的班機，因此我要先飛到倫敦，到那邊再轉機……」
「那麼酒不要喝太多。」斯薇塔擔心起來。
酒瓶轉了個彎，往冰箱的方向飛去。
「我以為妳心情會不好。」我感到有點懊惱。
「有什麼用呢？」斯薇塔也為自己盛了滿滿一盤，坐到我旁邊。「你會因此不出差嗎？」
「不會……」
「那就對啦，何必還要讓蓋瑟多費功夫打電話來解釋你這趟出差有多重要。」斯薇塔皺起了眉頭。
「這趟出差的確很重要。」
「我知道。」斯薇塔點點頭。「我早上就感覺到你會被派去遙遠的地方，因此打了個電話給奧莉佳，問她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唔……她跟我說了在蘇格蘭那個小伙子的事情。」
我點頭，感到心上一塊大石頭放下了。斯薇塔知道最好，這樣一來，就不必說謊或是吞吞吐吐了。
「真是個奇特的事件。」斯薇塔說。
我聳聳肩，把斟給我的四十公克伏特加送下肚，開始享用醃黃瓜。接著滿嘴食物、口齒不清地說道：
「有什麼好奇特的？要嘛就是未登記有案的吸血鬼，要嘛就是餓到發狂的吸血鬼……這是常有的事。不過這裡頭還透點特殊的幽默感，居然在『吸血鬼城堡』遊樂場殺人！」
「小聲一點。」斯薇塔蹙起眉頭，用目光示意娜吉婭在旁邊。
我開始津津有味地殲滅食物。我最愛帶著脆皮的馬鈴薯煎餅，最好用雞油搭配豬油渣和一把白蘑菇煎煮，如果是產季，就用新鮮的蘑菇，如果不是，用乾製的也成。一切正常，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爸爸媽媽不過在天南地北地聊電影、書籍和一堆蠢事，世界上根本沒有吸血鬼這種怪物……
可惜哄騙我們女兒說吸血鬼不存在這招是行不通的，因為她看得見他們，我們好不容易才讓她擺脫在地鐵或電車上大喊：「媽，爸，你們看，那裡有個吸血鬼叔叔！」的習慣。旅客還無所謂，他們可能會以為這只是小朋友的童言童語，不過在吸血鬼面前可就有點尷尬了。其中有些吸血鬼根本沒有攻擊過人類，而是老老實實地喝著罐裝血，過著正派的生活。但是五歲的小鬼卻當眾用小手指著你的鼻子，哈哈笑說：「叔叔已經翹辮子了，可是還會走路耶！」沒辦法，她還是會聽到我們的談話，得出自己的結論。
不過這回娜吉婭沒有興致聽我們的談話內容。她在黃色塑膠磚頭砌起的小房子上頭添蓋了紅色的「瓦造」屋頂。
「我倒覺得這不是誰的幽默感的問題。」斯薇塔說。「蓋瑟可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派你飛過大半個歐洲，蘇格蘭巡隊裡的人也不是蠢蛋，他們遲早會揪出這個吸血怪物的。」
「那是怎麼回事呢？小伙子的背景我已經摸透了。他是個優秀的小子，但可不是聖人，而且肯定不是個超凡人，黑暗界沒有理由刻意殺害他。小伙子的父親過去拒絕成為超凡人，但是與夜巡隊保持非正式的合作關係。這樣的例子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過。我已經查過了，黑暗界沒有向他報復的理由。」
斯薇塔嘆了口氣，覷了冰箱一眼，酒瓶又飛了回來。
我突然了解到她似乎有心事。
「斯薇塔，妳預視過未來了？」
「預視過了。」
要同招搖撞騙的神棍一樣清楚看見未來是不可能的，即使你是偉大的超凡人也辦不到，但是可以計算事件的發生機率：在這條路上你是否會遇上塞車、飛機是不是會失事、某件事情是否能夠順利完成、在接下來的麻煩中你是否能夠倖免於難……如果要簡單明瞭的答案，那麼問題越精準，答案的準確度也越高。你不能問「明天我會遇上什麼事情」這麼籠統的問題。
「結果呢？」
「這趟調查不會對你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
「太好了。」我真心說道，提起酒瓶，幫我自己和斯薇塔各斟了一杯。「謝謝，妳讓我放心了。」
我們一飲而盡，接著陰鬱地對望了一眼。
我們把目光轉向娜吉婭。女兒正坐在地板上忙著堆積木。她感受到我們的眼光，開始小聲地哼了起來：「啦─啦─啦，啦─啦─啦。」
大人在說笑模仿小女孩時常常哼這種曲調，尤其是在模仿正準備進行破壞或口出惡言的頑劣小女孩時。
「娜吉婭！」斯薇塔的聲音冷若冰霜。
「啦─啦─啦……」娜吉婭把音量稍微提高。「我怎麼啦？是妳自己說爸爸在搭飛機前不應該喝酒的啊。喝伏特加對身體有害，這是妳自己說的啊！瑪莎的爸爸一直喝酒，一直喝酒，然後就離開家裡了……」
她聲音裡夾帶一絲哭腔。
「娜吉婭‧安東諾夫娜！」斯薇塔的聲音變得嚴峻無比。「成人有權利……偶爾……喝點小酒。何況，妳什麼時候看過爸爸喝醉酒了？」
「在托里克叔叔生日的時候。」娜吉婭立刻回嘴。
斯薇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慚愧地攤了攤手。
「不管怎麼說，」斯薇塔說。「妳都沒有權利對媽媽、爸爸使用魔法，我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
「爸爸呢？」
「爸爸也是。妳回過頭來！我難道是跟妳的背部講話嗎？」
娜吉婭回過頭，倔強地噘起小嘴。她用一隻手指頂著額頭，一副沈思的模樣，我看了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小孩子喜歡模仿這樣的動作，只不過他們用手指頂著額頭的時候，思考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卡通裡的人物，但是他們對這一點絲毫不會感到難為情。
「好吧。」娜吉婭說。「請原諒我，媽媽、爸爸，我下次不會再犯了，我會把酒變回來！」
「不需要變回來！」斯薇塔喊道。
太遲了，在酒瓶裡代替伏特加的水倏然間變回酒，說不定是變成酒精。
就這樣直接在我們肚子裡起化學變化。
我感到似乎有顆小炸彈在肚子裡爆了開來。我哇哇叫，拿起冷掉的馬鈴薯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安東，你說說話啊！」斯薇塔吶喊道。
「娜吉婭，如果妳是個男生，我早就用鞭子抽妳屁股了！」我說。
「幸好我是個女孩子。」娜吉婭回答，絲毫沒有受到驚嚇。「爸，有什麼不對嗎？你們想要喝伏特加，就喝了啊，酒都已經在你們肚子裡了。你自己也說過伏特加不好喝，那幹嘛還要用嘴喝呢？」
我和斯薇塔面面相覷。
「真是說不過她。」斯薇塔下了結論。「我去幫你準備行李。要叫計程車嗎？」
「不需要，西蒙會來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