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在妳的名字裡失序

  那是四月底的一個星期二,下午五點。十分鐘前胡利歐.奧爾卡斯從心理醫生的診所離開,穿越過貝爾加拉王子大道,走進柏林公園。他軀體的動作正和眼神裡透露出來的焦慮不安奮力地交戰著。
  上個星期五他並沒有在公園遇到蘿菈,這讓他沉溺於強烈的失落感,而這股低迷氣氛蔓延在整個陰鬱、沉悶的週末裡。極端的落寞情緒迫使他想像:倘若那個冀盼的身影持續在日子裡缺席,他的生活將會跌落至深淵谷底,萬劫不復。他赫然察覺生命中的這段歲月,支持每日生活存在的軸心竟是流轉於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五的那個身影。
  星期天,他凝視著面前的咖啡,腦海裡瞬間閃過「愛情」的駭人字眼,橫越過他混亂的心思,在靠近他收藏憂鬱的場所,突然整個爆發。他莞爾一笑。
  這種情愫竟渾然不自覺地在他性格的某塊區域裡悄然滋長。基於過去的經驗影響,現在的胡利歐不想去分析與他意願無關所產生的行徑;然而,在最近接受了羅鐸醫生的心理治療之後,使他又重新返回從前的習慣:分析一些發生在個人意願以外的行為。他不禁想起大約三個月前第一次見到蘿菈的情景。那是二月的某個星期二,陽光斑駁燦爛的午後。一如幾個月以來,星期二和星期五例行和羅鐸醫生的約診,總在四點五十分結束。在返回辦公室途中,身體迸發的熱切渴望席捲著他,突然,午後的這片色彩吸引著他的目光。春天的氣息輕盈漫舞。於是,他想打破往常習慣的路線,改成穿過柏林公園,在裡面散步享受舒適的感覺。周遭的氣氛彷彿正與他分享當下心靈深處的悠閒。
  公園裡到處可見帶著小孩來曬太陽的家庭主婦。胡利歐立刻在人群中瞧見蘿菈。她坐在椅子上,和兩位太太聊天。她的臉和身材看起來雖然普通,卻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並且帶有晦暗似的迷濛,讓人覺得有什麼隱喻似的。她外表看似三十五歲左右,整齊不紊的垂肩長髮,在髮梢處捲起,因而打破秀髮的單調劃一;從髮型讓胡利歐聯想起所謂的順從。捲曲的波浪,除了可以打破規律性,更具有強調作用。她的眼眸,看似平凡,卻有深邃懾人的魅力。而雙眸與嘴唇搭配一起時,流露出與人共謀及使壞女人的味道,不經意地達到誘惑的效果。她的身材緩慢地在臀部擴展,卻沒有不勻稱。雖然纖瘦,也不會讓人感覺是少女的身材。尤其當她已是成熟女人卻還擁有這般體格。
  胡利歐坐在附近的椅凳旁,攤開報紙,卻專注地觀察她。隨著時間的推移,忐忑不安的心情逐漸增加。那女人擁有的莫名特質和他自己的竟是如此相同,他發現因此所迸發的激動,正強勁放肆地侵蝕他;也或許這種感覺是屬於塵封已久的逝往。她的一顰一笑,擺動身軀的模樣,或是心情的起伏變化,從那天開始,成為他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五點現身這個公園頂禮膜拜的唯一理由。只是那麼單純地想前來凝視她的倩影。
  終於有個下午,她獨自一人,胡利歐藉機在她身旁坐下,佯裝看著報紙。不久後,他從菸盒拿出一根菸,在將菸盒放入口袋,猶豫著是否要請她抽菸時,逕自往她眼前一遞,她毫不彆扭地點頭,並欣然接受他為她點菸的儀式。胡利歐深呼一口氣後,為彼此的聊天開場。話題裡盡是兩人曾經去過的地方,因而很容易打成一片。奇怪的是,兩人的言談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普通話題,彷彿主要目的只是保持交談的狀態,與內容一點也不相干。
  胡利歐馬上發現他的緊張不安消失了。自從他初次看到她開始,便直覺地相信,藉由彼此交談中的共同興趣會為他帶來平靜的喜樂。他也認為,他們兩人的言語可以匯集交輝,分泌出一種活躍充沛的物質,成線結網,將雙方的共同點凝聚鑲嵌。
  公寓住處散亂的塗寫紙張及物品給人窒息的落寞。胡利歐想起發生的這一切,雖無法置信,卻有滿足的喜悅,一種激奮人心的情緒,讓人享受咀嚼此滋味。彷若喜悅的甜蜜,不需要仰賴此高昂情緒就可存在的念頭在腦海盤旋著,但隨即被混雜著諷刺和幻滅的曖昧微笑所淹沒。
  後來,他和她每星期二與星期五的相遇,幾乎與第一次如出一轍,倒是多了經常和蘿菈聊天的幾位朋友。若說這樣的參與令他在意,似乎是有些誇張;但他漸漸地和她們形成一個和諧的族群,並覺得自己深受重視。
  他和蘿菈的關係祕密地發展,而且並不需要以單獨相處的方式進行。在他們雙方的意願下,這層關係隱密且了無痕跡地結合。
  胡利歐意識到情感的增進,但卻不擔心。他認為與蘿菈的關係只是一種內在的經驗,而這個經驗建築在一個外在的公園環境裡面的知性相遇。在任何時刻隨時可以拂袖而去,且不會牴觸他的理念。因而每個週二和週五,他心中毫無忌諱地和蘿菈及她的友人高談家務事,並由他發明的家務事衡量單位來評斷每項瑣事的輕重標準。例如:在客廳的沙發翻倒咖啡為兩個單位;若小孩感冒加上發燒為十個單位;夫妻吵架的單位計算,則根據兩人緊張的關係情況而定,介於十五和二十單位之間。有時候他們會頒發象徵性獎章給在一個星期內累積得分最高的家庭主婦。
  她們自我解嘲的能力,與經常對丈夫嚴厲殘酷的批判,讓胡利歐為之著迷。他對她們同情的聲援──除了是一種友誼外──亦成為他的一項策略,這允許他可以陪著蘿菈,並給予她公園裡女性友人明確的精神支持。
  當他們聊天時,孩子們遠離大人自個兒玩耍。通常大人並不干預,除了小孩為爭奪某項物品或挑釁行為發生時,媽媽們才以驚人的迅雷速度、但卻不合理的方式解決問題。蘿菈有個四歲的女兒,叫伊內絲。有時候,伊內絲會來接近胡利歐。她的眼底輝映著一潭不安,成為胡利歐與蘿菈沒有表明的祕密關係的無意識參與者。
  他們的祕密關係持續滋長,直到上個週末,胡利歐才驚覺到它已佔領的實際面積。星期五的例行相遇沒有蘿菈的出現,使他的心思滯留,無法飛越煎熬的週末前往星期一。
  四月底的這個星期二,經歷了週末三天的躁鬱不安後,此時他懷中期待與恐懼的情緒滲入公園。踟躕與憂慮添加在尋覓戀情的佐料中,完美地與周遭氣氛融合,前來回味先前的滋味,或許是屬於甜蜜愛情的,也或許是屬於苦澀不幸的。
  他在經常和蘿菈相遇的地方瞧見了她,旁邊是這個人菸稀少的小公園內唯一的一株垂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演練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伊內絲遠遠地看見他,但在他還未向她佯裝示好時,早已轉過身去。
  「妳好!蘿菈。」他一面問好一面坐下。
  「你好!你有沒有帶報紙來?」
  「有。」
  「借我看一下。」
  胡利歐將報紙遞給她,她把手邊事情擱置一旁,開始翻閱報紙,好像在尋找什麼訊息般似的。胡利歐情緒平和,面對著她的身影。奇怪的是,情愛的心境或需求的渴望並沒有預期的那麼高漲。
  他們獨自坐在那兒。那是一個美麗的下午,美麗地使人發愁,因而輕易地想起幾個月前他的孤寂猶如生活中任何一件偶發的事故。而這持續的偶發事故,將與生命中其他的情形一樣,都會走到盡頭的。
  「上個星期五怎麼沒來?」他問。
  「小孩生病,應該是春天流行性感冒。」
  「我這幾天也是感冒。她有發燒症狀嗎?」
  「有,三十幾度。」
  「這樣應該可以頒發十個家務事單位。妳的朋友們呢?」
  「她們帶小孩去看電影了。」
  「那妳怎麼沒去?」
  「我不想去。」
  兩人相視而笑。
  「妳要找報紙上什麼消息?」胡利歐停頓一下後問她。
  「沒什麼,只是電視節目罷了。」
  「伊內絲看起來很不錯,很漂亮。」胡利歐邊觀察著距離以外的小女孩邊做評論。
  「是啊!」蘿菈露出致謝的微笑。
  胡利歐繼續凝視著伊內絲一會兒,表面上對她的遊戲感興趣,事實上他腦海正想著,發生在他和蘿菈之間的這些基本對話,很難賦予一個名稱。若有所謂的交流,並不是只由嘴巴言語衍生,也不是只由眼睛神情傳遞,雖然兩者的確是扮演決定性的角色。交流,或是言語的對談,只是一項擴散出來且無法尋找定位的事件,而且通常與說話者的意願背馳而行。儘管如此,胡利歐仍可感觸到交流的結果,它形成一個凝聚焦點,化身為對蘿菈的慾望,而這個慾望混亂失序地成長。這是一個他胸前領地不曾知曉或早已被遺忘的熱情活動。
  因此,當她說要先行離開時,胡利歐感覺一陣痛苦當頭棒喝,使他平日熟練的捍衛伎倆一時之間無計可施。
  「妳還不要走好嗎?」他說。「我現在很苦悶。」
  蘿菈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將胡利歐心頭承載的戲劇性情緒淡化。
  「你馬上就會沒事的。」她的眼神和嘴唇一起言語。
  她站起來,叫著伊內絲。胡利歐仍坐著不動,表現出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樣。
  「你星期五會來嗎?」她問。
  「我想會吧!」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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