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繪人生山水的寓言

自序：鳥與樹的承諾
有一隻鳥和一棵樹是好朋友，他們都住在北方。
鳥每天唱歌給樹聽，以回報樹提供樹枝讓牠築巢，提供樹葉讓牠躲避風雨和陽光。
樹為了保護鳥，總是用力的抓著大地，以免因為搖晃，使鳥落下來；如果有野獸靠近，它就會用葉子發出沙沙聲，來警告小鳥。
鳥與樹的日子都過得很快樂，從春天一直到秋天。
有一天，寒風吹起了。鳥對樹說：「樹大哥，冬天快要來了，接下來會有風雪和冰霜，我如果繼續住在北方，就會被寒流凍死，因此，我必須到南方去過冬了。明年春天，我回來再為你唱歌吧！」
樹的年齡大了，知道每年這個時候，所有的鳥都會飛往南方，離別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它依然依依不捨的對鳥說：「你可要記得自己的諾言，明年春天一定要回到我這裡築巢，每天唱歌給我聽，我一定會開最美的花來回報你。」
鳥說：「你放心！我答應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的！」
鳥徘徊再三，不得不向樹告別，飛向南方去追隨春天了。
北方的冬天過去了，地上的春芽開始萌發，所有的鳥又成群結隊飛回北方。那隻向樹承諾過的小鳥，雜在鳥群中，飛回去年在森林的老家。沿路還在想著：「我一定要把今年在南方學到的新歌，唱給我最好的朋友││老樹││聽。」
當牠飛到樹的所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樹已經不見了。
怎麼回事呢？牠著急的問旁邊的小樹。
小樹說：「去年你飛走不久，就有人把樹砍了，運到山谷去了。」
鳥飛過了群山，飛到了山谷，看到一家巨大的木材廠。牠飛過去，停在門上，問道：「門先生，你知道去年運來的樹，後來怎樣了嗎？」
門說：「樹嗎？它們被砍成碎片，做成火柴，賣到山下的村子裡了。」
鳥又飛出山谷，飛到遠方山下的村子。
牠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燈旁讀書，就問小女孩：
「小姊姊！妳有看到山谷工廠送來的火柴嗎？」
小女孩說：「呀！火柴已經用完了，我剛剛點完最後一根，不過，火柴點起的火，現在正在燈裡燒著。」
小鳥跳到燈的旁邊，深情的凝視燈裡的火，開始唱起今年在南方學到的歌。
牠的歌聲婉轉優美，燈裡的火好像聽到了，隨著歌聲，在燈中扭動搖曳，彷彿是從前樹聽見鳥的歌聲，所有的葉子都在風中跳舞。
小鳥因為實踐去年的承諾，而感到欣慰，卻也為樹的遭遇感到悲傷。唱著唱著，歌聲轉為憂傷，燈旁的小女孩聽了，也忍不住流淚。
「小鳥呀！你為什麼唱出這麼悲傷的歌呢？」
小鳥凝視著跳動的火，繼續唱傷心的歌，一直唱到那晚的燈火熄滅。
鳥依依不捨的飛起，飛入了高高的藍天。
◆
這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一九一三～一九四三）的故事〈去年的樹〉，我把它改寫，說給兩個孩子聽。孩子聽到最後，都忍不住流淚。
但是，有一個我未曾想到的問題，小兒子問我：「爸！什麼是火柴呢？」
現在的孩子，竟然不知道什麼是火柴呢！他們知道電爐、瓦斯爐、打火機可以點火，就是不知道什麼是火柴。
我想起一家「天長地久」餐廳，用餐的時候會贈送美麗的火柴，第二天特地繞過去，要了一盒火柴。孩子終於知道什麼是火柴了。
但是，我告訴孩子，更重要的是「天長地久」。這世界雖然變動不定，一棵大樹可能瞬間變成火柴，有許多東西卻不會因形體的變化而改變，因形體的失去而消失！
我對孩子說：「就像昨天已經消失了，但是爸爸、媽媽答應你們的事，到明天還是會在。就像阿公、阿媽已經不在了，他們的愛一直都在。許多許多事，就像天那麼長、地那麼久，不會消失。」
孩子似懂非懂，含笑睡去了。
在燈下，我想起新美南吉，他只活了短短三十年，卻寫過許多感人的童話，六十年後還感動我們，猶如化成灰燼的火柴，留下的火還在燈中跳躍，點著光明。
這一部《彩繪人生山水的寓言》是我的「人生寓言」系列第七部。寓言系列出版之後，得到許多讀者朋友的鼓勵，並獲得行政院文建會、民生報、國語日報評選為二○○一年最佳少年及兒童著作。評審委員認為這部書可以啟發兒童智慧，開啟愛與美的心靈。
得獎使我欣喜，但我會記得寫人生寓言系列是我對讀者的承諾。就好像我喜歡的許多大作家托爾斯泰、紀伯侖、泰戈爾、王爾德、卡爾維諾、以撒．辛格、尤涅斯訶……他們都以最優美的筆觸、最動人的故事，寫了許多寓言，因為他們認識到，就像以撒．辛格說的：
「當成人文學如江水東流似的消逝時，許久之後，為兒童而寫的作品，將是邏輯和信念的最後堡壘，使人們相信家庭、神，還有真正的人道主義。」
「在我們這個年代，當成人文學走下坡的時候，上乘的兒童文學便是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庇護之所。我們並非單為孩子而寫作，同時也是為了他們的父母，後者，也是十分認真的兒童。」
過了五十歲的人，對人生無常有了更深的感懷，卻也更深的觸及對妻子、兒女的承諾、對宇宙萬有的承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但願有人能細索這些啟示寓言背後深長的情意。
做為一個台灣作家，不斷堅持熱情與寫作，是在踐履四十年前對自己、對土地、對同時代生活的人、對有緣的眾生一個最初的承諾！縱使歷盡紅塵劫波，那初心的諾言還在春風中微笑！
 林清玄
二○○二年冬日台北外雙溪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