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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你的無限:當相撲大師遇見叛逆少年

透過我的眼光,這些相撲力士中最輕盈的重不過九十五公斤,最重者超過二百八十公斤,我把他們看成過重的殘疾病人、必須趕緊送醫的胖子;透過我身旁男性觀眾的眼睛,他們滔滔不絕地評論每個相撲力士的打擊、表現、戰術,我開始從一個怪物的身上看到一個摔角家,在一條大肥腸身上看到一個運動家。他們平靜的臉龐暗藏狡黠神色,他們的體型雖然龐大,行動卻異常敏捷,表面上噸位龐大,其實暗藏了力量與肌肉,他們越戰越勇,將無用變成有用,將塊頭變成武器,豐腴變成力量,肥肉變為斧頭或盾牌。

透過我的眼光,在這些肌膚光滑、毫無毛髮、頭髮油膩梳成髻的相撲力士中,我看到的只是巨嬰,好像包著尿布、形體嚇人的活娃娃;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男人,不過在我周遭的女性觀眾的眼裡,他們都是極富吸引力與魅力的男子,對某些年輕女子更是性感的象徵,她們也不掩藏對他們的欲望。這是令我最感到困惑的發現。

當力士把對手一個個拋到稻草圈之外,我也和我的成見奮戰,把它們一個個拋棄。不,我不該蔑視那些把生命奉獻給打鬥的人,這些人用心雕塑身體,讓它變得既精巧又有力,因為魁偉並不能稱霸群雄,擅用技巧、敏捷度、伎倆反而容易輕鬆獲勝。一股熱情在我體內油然而升,我驚訝自己開始打賭,評比喜愛的選手,最後,我跟著周遭的觀眾站起來,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忘了之前的埋怨,疾如閃電的優勝者青龍成為我心目中的英雄。

此外,被日本相撲協會列為「橫綱」──相撲資格的最高等級──的青龍為日本人,他擊敗兩名令人生畏的「大關」──僅次於橫綱的相撲頭銜──成功保住頭銜,這兩個人一位是蒙古人,一位是保加利亞人,我們因此有戰勝外國人的感覺。青龍保住了相撲在日本神聖的地位,為日本人爭光,而日本人又是這個藝術的創造者。另外,我聽見身後的女人輕聲說道,那些外國人,特別是歐洲人,都是卑劣的模仿者,跟日本人不同,他們是不是必須剃除臀部和大腿的毛髮呢?

勝眠走向我,這一次由我提出問題:
「你的部屋有相撲力士獲勝嗎?」
「橫綱力士青龍,他來自我的部屋。」
「恭喜。」
「我會轉達給他。你沒有話對我說嗎?」
「沒有。不,有,是這樣的……」
「我洗耳恭聽。」
我問了他一個問題,打從幾分鐘前,這個問題就變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勝眠,你真的從我的身上看見一個胖子嗎?」

當我走進勝眠那間與國技館位於同一條街的部屋,他請我喝茶,告訴我房間所在──一間狹小的陋室,裡面只有一個床墊、一個櫃子和一張矮凳,然後他要我和我的父母親聯絡。
「我沒有。」
「潤,我沒有權利收留你,你還未成年,我需要獲得他們的允許,才能讓你在我的部屋住下來。」
「我沒有父母。」
「你從石頭迸出來的嗎?」
「我誕生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結合,不過他們都不在了,他們死了。」
「啊……我替你感到難過,潤。」
「再難過也比不上我難過。」
他仔細觀察我,希望我多說一點。
「父母雙亡?」
「是的。」
「同一時間?」
「他們能夠一起製造小孩……一起死亡並不難!」
我依照慣性,胡說瞎掰。我平日就愛以打諢說笑、發火、吹噓、挖苦等伎倆掩飾創痛。勝眠上鉤了。
「發生了什麼事?」
「車禍。我的父親開車技術差勁得要命,況且他做任何事都很差勁。而我也是,他沒把我生好。他唯一的成就是開車撞上松木太陽傘,造就完美無缺的屍體──他和我的母親。」
「是什麼時候的事?」
「可不可以換個話題?」
從此以後,一旦勝眠提及我的童年、我的家庭、我的學業,我一概回答:
「可不可以換個話題?」

由於我吝於回答,我以為說服了勝眠,但是,不久後我會發現,這讓他更加堅信我沒說實話。

我從早到晚和許多學徒一起拜師習藝,修習八十二種合法的拳法以及嚴禁使用的伎倆,和體重最輕的人角力,做長跑運動,鍛鍊腿力,訓練推力和柔軟度。由於我之前過慣了流浪生活,因此比其他同伴表現良好,我比他們更能忍辱負重:隆冬之際暖氣短缺,穿著較資深的學徒不願意穿上的護衣,在泥地格鬥,灰塵因為汗水沾黏在我們的肌膚上,我們因此變得烏七抹黑,即便遭受年長的學徒所欺凌,即便我不得不被他們奴役,我也不感到難受。當冠軍中的冠軍青龍──他的冠軍頭銜繼續保持下來,因為他不斷獲勝,地位更加鞏固──前來我們的部屋受訓,我的內心油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敬意,滿腔熱血地觀賞他的動作。如果我們將他和他的對手比較,他其實並未擁有獲勝的客觀條件。比他更高大、更重、更迅速、更結實的對手大有人在,然而一旦登上土俵,沒有人比他更專注的了。他利用注意力主宰一切,無論面臨何種情況,他過人的直覺有助於他洞悉各種情勢,做出正確的決定並扳倒對手。他的魁梧外形和纖細動作所形成的反差深深地吸引我。他經常在午休後高歌一曲,嗓音圓潤,分外動聽,同時用他那纖細的手指撥弄吉他。他在比賽時完全是一副逞強好鬥的模樣,在生活中卻極其溫柔。出現在比賽場地前,他本身已經展現出雙重特質的最佳典範。

有時候他的妹妹麗子會在部屋出口等他,麗子是一位乾巴巴的少女,繫了兩根辮子,年約十五歲,我的目光不會停駐在她的身上。在這裡,沒有學徒膽敢注視青龍,更不用說跟他說話了,同樣地,我們對他的妹妹也敬而遠之。

某天,當她的哥哥在更衣間與人聊天時,她撲向我:
「有一天,我會跟你結婚。」
我定定地看著這個厚顏無恥的小女生,不過由於她是我偶像的妹妹,我不忍心口出惡言,只是問她:
「妳怎麼知道?」
「女生知道男生不知道的事。」
「是嗎?比方說?」
「我也知道我們將會生小孩。」
「住嘴!我永遠也不會有小孩!我寧可去死也不要有小孩。」

她的大眼睛閃著淚水,她把臉埋入手中,好掩飾突如其來的絕望神情。

一時間,我深怕她跟她的哥哥告狀,果真如此,我可就完了:他鐵定會把我碎屍萬段,就像我們輾碎蚱蜢般易如反掌。

不過,她迅速擦乾淚水,擤了鼻涕,對著我聳了聳肩,當青龍跨過門檻,她立即挽著他的手臂,不發一語。

一個星期後,我擔心她會報復的恐懼消失無蹤,我也不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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