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非常戲劇-日常生活心理學

前言

三十年前，我為了準備到巴西休假一年而開始學習葡萄牙語，我最欣賞何蘭達（Chico Buarque de Hollanda）這位年輕的巴西流行音樂作曲家。他的歌詞好似抒情詩值得品味，他的旋律聽過即無法忘懷，自然又完美。以下是他一首歌中的歌詞：「今天我『發自內心』地寫了一首森巴舞曲，真正說出我心裡的話。」

這正是我對此書的看法，「發自內心」的說法，因為我在心理學真相中採取了偏激的（亦即基本的）立場，我的立場是—心理學必須將生命視為戲劇，而不可強詞奪理地削弱戲劇的重要性—這已不是新鮮事，但我相信此處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說法。同時，我在此書中說出我對這個主題的真正看法，並且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說出來。心理學家想盡辦法以實驗和其他可靠的經驗匯集—我認為是計分—來支持自己的主張；我推崇這種方法論，自己也有限度的使用。讀者會發現部分專有名詞使用新的計分方式，例如在上一世代中，康乃狄克州精神分裂病患的發生率以及股市的表現；在合宜和適當的情況下，我會引用傳統的心理學研究資料。不過我在剛步入職業生涯時，即發現在期刊中讀到的很多東西效果並不長遠，我反而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心理學的教誨—在學生的問題中，在臨床案主的證詞中，在詩中，在文學裡，在報紙上，在自我反省時，在逛購物商場和賭場時，在上劇院、餐廳、教堂時，在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藉由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我分別以抽象（例如嚴肅、漠然、真實）和具體（例如教學、賭博、精神分裂）來處理書中一系列的主題，目的在於顯示以戲劇觀點闡述心理學其實既實用又刺激—可適用於日常生活所以實用，為某些習以為常又重要的問題提供出人意表的啟發所以刺激。

第一章說完開場白後，我依照符合詹姆斯對自我意識的分析安排本書，詹姆斯將「主我」稱之為「純粹自我」—不是經驗自我而是動力興趣的根源。第二至四章的標題：嚴肅、漠然、無聊都不是心理學傳統的動機分類，但是戲劇觀點賦予它們應有的重要性，素材是詹姆斯的首要經驗自我。第五至八章討論服飾和化妝品、股市、過多、食與性，都是日常生活戲劇領銜演出之物質世界的特色。第九至十二章論及上演社交生活的各種舞台—賭場、舞池、精神病院、教室—代表了詹姆斯對多重社會自我的觀念。詹姆斯稱第三經驗自我為靈性，第十三至十五章討論虔敬、天賦、受到眷顧的意義和真實的問題—什麼是真的，什麼是複製的，能打動大家的心弦嗎？

但這究竟是本書而不是首森巴舞曲，真可惜，如果我具備了何蘭達的才華，能夠寫出如詩般的森巴舞曲，也許我能接觸到更廣大的觀眾群，以更有效的方式教導大家。有時候，詩人細心反映出日常生活的經驗反倒能切中心理學的重要事實核心，若是詩人有心又有本事，他們傳達的真相就具有完全的說服力，因為大家都知道有些不完整卻又說不出來的經驗，詩句能立刻引起共鳴，無需註解或引經據典即可說服大家。至少心理學家不應該為了赤裸裸的形式而迴避這些真相。

庫契（Kenneth Koch）所寫的「火車後面也許還藏著另一列火車」即是很明顯的例子。這首詩的標題取材自肯亞火車平交道的標誌，警告行人移動中的火車也許遮住了後面的火車，他由這項觀察引申出一般性的省思：一個想法也許隱藏著另一個想法，一項回憶也許掩飾著另一項回憶，眼前的麻煩也許背後躲藏著許多其他可能要擔心的事，今天的頭條新聞掩蔽了許多重要新聞，注意力固定集中在可能發生的危險上使我們容易遭受其他的殺身之禍。新片《搖擺狗》（Wag the Dog）假設美國總統突發奇想，以為和阿爾巴尼亞打仗即可轉移性醜聞的尷尬，也表達出這種心理學和戲劇的真相：我們傾向相信自己看見的事，我們的時間和注意力只夠看到這麼多。

如果能用吹口哨或唱歌的方式表達書中的事實，我絕對會這麼做，因為可以省很多事，也比較容易被聽眾接受。戲劇形式隨著科技進步而改變；現代人若有話要說，應該拍成電影，而不是寫成書、劇本或詩句。莎士比亞若是活在我們的時代，一定會成為電影編劇，而且是最成功的編劇。不過我不敢妄想將本書改編成歌曲或電影，寫成文字已經夠麻煩的了。

我同意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說法：「寫書是嘔心瀝血的痛苦掙扎，彷彿疾病纏身，若不是受到難以抗拒或無從了解的惡魔驅使，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即使是病了好一陣子，康復也是悲哀的前景。我們戲劇性的興緻已不再是過程而是目標。我馬上要完成寫書的過程，但完成的書將會一直存在於我的生命中。有一天，我在拍賣的庫存書中看到厄普代克（John Updike，譯註：美國名作家，作品曾獲普立茲獎）的書卷，我的心往下沈—如果這就是厄普代克的下場，那我拙劣的努力又會是什麼下場？人類文化的人工製品只有少數（極珍貴的少數），值得世代保存。

我承認這種抑鬱的想法不是要貶低自己，也不是要輕視自己的作品，反而是為了說明很重要的一項心理和戲劇觀點：鯊魚必須游泳才能呼吸；同樣地，人必須活在劇中才能維持心理上的活力。戲劇需要他人參與，才能達到和維持循環性的交換；他人可能是觀眾、上帝、大自然，或劇團。我們會繼續記得休息和作夢，但鯊魚卻不會。
因此我預測等這本書告一段落後，會有別的理想計畫占據我的注意力，成為我夢想的素材。一本書之後也許還藏著另一本書。

歌德將「天才」定義為「把握住每一件使我們悸動的事並加以詮釋的能力」。我不自詡為天才，但我要說這主張中的兩項特色值得心理學家重視：第一，要有勇氣效法和把握任何一件似乎是值得把握的事並予以解釋。第二，要有勇氣推翻和顛覆所接受的事。為了尋找和把握我範圍所及的這類素材，我在這本書中表現了某種程度的鹵莽；同時也對個人日常經驗展現了自信以增強某些事實或原則的主張，這是我在開始讀心理學時被明白告誡不能做的事。但是，經驗使理解圓熟，該是放下年少束縛的時候了。當然，我也許有錯，至少我為說明自己的信念感到滿意，讀者可自行判斷其用途和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