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是被硬角色逼的
我是被逼著寫這篇推薦的。網路書店PM說,我介紹這本書的時候,講得熱情橫溢,十分精彩,一定要寫出來跟讀者分享。我仰望吳明益老師和臥斧寫的推薦文,膽戰心驚,倒退五步,心中暗揣就我這學藝不精、沒有任何文學背景的,哪能僭越做這檔事?於是拿沒時間當幌子,推拒了。
心裡也不免暗自感嘆,出版社總編輯著實是個過分負擔的頭銜,明明我只是個普通的小說愛好者,懷抱著讀小說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的狂妄,和身在出版界書多不愁的特權,把看得上眼的小說囫圇吞了不少。
有時說起自己喜歡的書,言語熱切了些,講起被出版社文案、封面幌了的「閱讀詐欺案」,聲調高了些,還有就是說故事的時候,手勢和表情豐富了些。就這種程度,要來寫這本我心目中的「曠世之作」,覺得自己實在不夠格。
可書店PM是個硬角色,而且似乎跟我一樣熱愛這書,希望多給它一些機會,竟然輕描淡寫的一句,您慢慢寫,什麼時候交都可以,又把球拋還了過來。
事已至此,厚著臉皮也要上場,而且歸根結柢,我莫名攬上這個差事,不過就因為我過度愛了這本書,那為它面子擺兩旁、熱情放中央,動動鍵盤鞠躬盡瘁一番,也是應該的。
其實,我是碰上了不聽話的腦細胞
話說從頭。在內部選書會議上初聞這本書的梗概時,率先浮上心頭的是史蒂芬‧金說的:「一個夠強壯的場景,可以描述出整個故事情節討論的問題」。而這裡有一個強壯的場景:雙子星大廈之間(誰都知道多年後發生了什麼事)、走索人、遍布整個城市的觀望者。還附帶著時間地點:紐約、1974年。十個不同背景的觀望者串成的故事,得獎無數,備受推崇。
我立刻怦然心動、浮想連篇,但心裡也知道自己不現實。選小說,受過的騙何止一二,好梗概碰上爛文筆、好文筆碰上虎頭蛇尾,得獎數量跟好看程度沒有任何連結。更不用提還有那種只靠一張proposal就要結標的「黑心商品」。我在心中告誡自己:要冷靜!冷靜!冷靜!
可是,腦細胞不理會我,自顧自的把許多問題丟給我:
拿著平衡桿的鋼索人,懸空站在這個大都會的最上方,目空一切、睥睨眾生,可從這樣的高度,他究竟往下看到了什麼?還是,他根本不敢往下看?儘管爬上了顛峰、承受整個城市的仰望,他卻只能一心一意的向前看、往內看,否則就會分心墜落?這像不像某個階段或某一層次,我們的人生?
走索人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走過怎樣的人生風景,以致於必須這樣證明自己?走索人怎麼架起那道索的?後來怎樣了?而那些看著他的人,心裡又在想什麼?他們各自過著怎樣的人生?作者用怎樣的角度去選這十個人?修士、妓女、越戰喪子婦女、塗鴉愛好者、法官……為什麼是他們?這些人能代表紐約嗎?真的能用這樣一個時間與空間交錯的座標,上下左右安放上不同階層、不同背景的人物,就揉捏出一個城市嗎?如果用十個人寫出一個城市的心,換成台北,可能變成哪十種人呢?
突然,我很想知道,很想很想被說服,很想透過這樣的一個故事,去了解紐約,甚至台北,或是東京。說不定,每個大都會都潛藏著同樣的精神面貌。
其實,這書的好,是夢告訴我的
因為選書時腦細胞過度活躍,拿到版權、翻譯完成,真正要開始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遽然捨不得展卷。彷彿是近鄉情怯,又想靠近,又怕被傷害。
我提心吊膽的看了前六頁又兩行,講走索人出現時,「看到他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我知道,我可以放心的享用這個故事了。短短的六頁,我看見整個城市在躍動,人性在搖旗吶喊(當他寫著:「不管他們說了什麼,他們其實想要見證一個偉大的跌落動作」,而那正是我的期待),故事自己在向前噴發邁進。
於是,我繼續往下看,一直看到愛爾蘭修士科里根的哥哥對他說:「你應該離開這個鬼地方,科。」而他回答:「我是被派到這裡的。……這裡是世界的邊緣。」當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紐約。
泡沫經濟年代,我在紐約,住在皇后區某個半筒的地下室,清晨六點就要去甘迺迪機場打工。在免稅店,賣名牌商品給蜂擁而至的日本人。同事來自世界各國,西班牙裔居多,亞裔有韓國人、日本人、印尼人,會說中文的只有我一個。
富得流油的日本班機飛走之後,大夥待在櫃臺後混時間。教二十多歲的西裔美女九九乘法,聽韓國老先生抱怨日本太太搶他客戶,回絕猶太阿姨的聖誕節聚餐邀請。下班後,我逛去曼哈頓,去唯一出借日文書的圖書館,看遍館內所藏的每一本推理小說……一幕幕往事無序的在夢中遊移,終結在我拿著手槍,在紐澤西邊陲的公園,望著雙子星大廈之間的那個小小人影,扣下扳機……
我醒過來,一點驚心,更多的是翻江倒海的回憶。是的,在走索人俯瞰之下的紐約,也曾經有我,一個遠渡重洋求學打工的亞裔留學生,帶著我的哀愁我的血汗我的孤獨和我的追尋。如今,這被遺忘的點點滴滴再一次回到心間。我拿起《讓美好世界轉動》,點起床頭孤燈,徹夜往下讀去。
我一直深信,一本好小說,會帶你回憶、帶你置換,挑動你藏著掖著的喜怒哀樂,擴大你的情緒,掀起你的傷疤或秘密,讓你哭、讓你笑、讓你怕繼續看下去承受不起、讓你忍不住又繼續自虐,直到掩卷,心想,這書我要再看一遍!而這一次,不僅在閱讀中,這書甚至藉著夢彰顯著自己巨大的存在價值!
其實,我是拔河敗給了作者,而且輸得甘心
在後續的閱讀中,先前腦細胞任意丟擲出來的想像與提問,為我帶來了無與倫比的樂趣,尤其在人物的設定上。十個人物中,科里根是首先而奇特的選擇,好像一個基督的範本,在這荒涼的城市為妓女捨命,死了,但卻活在許多人的心中,延續著一個又一個的救贖。越戰喪子的婦人們,是另一個令人讚嘆的安排,上流社會與低階貧民,因著死亡在這裡相會,成為彼此的慰藉。
走索人的蔑視生命加深了她們的痛,可又成了她們的期盼:那在高空中的,是我的孩子嗎?他回來看我了嗎?……每個人物的設定都讓我驚疑、嘆息!怎樣的才華與對人性的洞燭,才得以看見整個城市的這些人和他們心裡的晷晷幽幽?看見那些內與外的傷、踉蹌與愛、失喪與救贖?
是的,失喪與救贖。當我讀到麥肯在最後寫到他岳父的靴子,那個陪著他岳父走下雙子星大樓,挽回一命的靴子,我更深的體會到這書本身就是一個救贖。每一個字都是那靴子上的灰塵,是那無數個失喪者留下的微渺痕跡。而那些逝去的兒子們的母親,在即將離世的時刻,會有她們用愛養大的這個城市的孤女,默默的爬上母親的病床,臥在旁邊陪伴她們告別這悲喜交錯的人生。
如果閱讀是一場和作者的拔河,我必須說,麥肯的力量跟我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我輸,而且心服口服。不同於那些你一看就猜得到結局的故事,麥肯的每一個安排都令人敬服。我尤其愛最後的結語:「這個世界快速旋轉,我們踉踉蹌蹌地前行。這就夠了。」
人生豈不就是這樣?誰期待人生從始至終挺身前行?踉踉蹌蹌,故事才有得說,不是嗎?這就夠了。若能成為一台戲,讓天使和世人觀看,這就夠了!
再多說一句吧。其實,我也在踉踉蹌蹌走著我的閱讀人生,想必你也一樣。但願,始終有這些令我們明知不配也願意熱情傾訴的書,陪伴我們顛撲前進。這,就夠了!
圓神出版事業機構 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