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寫下這個故事。

這是一個關於六千公斤私人囤積物的超級感人故事。而且,這六千公斤丟棄的物品中,還不包括許多尚未運走的古董老家具。

在這個清理私人囤積物的過程裡,讓我對於戰爭的無情、人性的溫柔和愛情的溫暖,有了更深一層的了悟。過去我從來無法體會,那些曾在戰爭中失去再也喚不回的生命美好和成長過程的年輕人們,在暮年時,還得單獨咀嚼並面對這些充滿遺憾和疤痕的心靈創傷。這些微光般的生命反芻,又給了未來的世代,哪些熾熱如光的啟發?

說來有趣,在寫作期間,我必須一直不斷的回到故事現場,不是去找靈感,而是繼續清理故事主角,也就是薇拉阿姨所遺留下來的大量垃圾。

如果你透過閱讀慢慢進入這個故事,你可能會和我一樣,把對這個故事的注意力從囤積物,轉移到其他更深刻的時光故事上。也就是說,這些囤積物本身就是一個時代和一個獨立心靈所遺留下的複雜語言。這些囤積物的存在,是為了要解釋那些來不及說完,或永遠說不明白的過往,甚至是那些刻意被遺忘的心動和深情。

我在許多清理的時刻中,只能用心聆聽。於是與這些靜默的囤積物,以及故事中的所有主角,有了一場時空不相連的溫暖對話。


(薇拉阿姨家中清出包括兩百個未曾開封使用的燈泡!具有好奇心的華娟,從其他物件抽絲剝繭,突然理解了一些......

你不用太驚嚇,我對靈異事件並不熱中,更無意進入那種戲劇化誇張的高潮迭起,或宇宙心靈算命卜卦般的空靈虛無。我和這些帶著生命溫度的老故事和老物品突然有了連結,可能只是因為過去我對歷史事不關己且粗糙的認知,以及對老年人內心世界漠不關心的距離所造成的吧。透過薇拉阿姨的老屋子和巨量的囤積物,才讓我緩慢聚焦並感動理解。

然而即使有感動,我還是一度失去耐心。差一點失去再去老屋的動力,因為囤積物實在過多,我也無法再承受某部分物品所透露出的悲傷訊息。這才驚覺,自己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有耐力和耐心。

不過這也讓我有機會去試著揣測,那些經歷過戰爭的人們在苦難恐懼的環境中所展現的生存意志,相形之下,我是多麼脆弱。薇拉阿姨的遺物,或許正是她在測試我的心靈堅強力度?

薇拉阿姨的故事,訴說著漫長的生命或許不完美,但卻可以用愛和寬容,讓更多人的心跟著發光發熱。

這是一個橫跨了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二次大戰期間,和二戰之後重建期,一位德國女士的故事,也是另一種觀察德國的角度。這不是少數個案,許多老人的囤積症,正是現今德國社會不少人面臨著的普遍問題。

現在我想邀請你,和我一起進入這個奇妙又迷人的老屋故事。


1. 遠親

人,總有幾個遠親。

這些統稱為「遠親」的人,有些你可能不認識。也有些,可能是你早有聽聞,卻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然而,人生就是一種峰迴路轉的集合概念,走遍天涯,卻驚訝發現隔壁某人是親戚。於是我們可能會有種奇特經歷是,不知怎麼就被圈入一位素昧平生的人的人生中。而且,更有可能與這位壓根兒不相熟的人越圈越深,甚至給人一種,似乎在出生時就已經和這個人開始了密不可分緣分的感覺。

薇拉阿姨,就是這麼一位遠親。

要說這遠親有多遠,每次就得請家族裡的長者講一遍,這親疏關係的家族樹之牽扯。

「不對,不對。她阿姨的媽媽是我外祖母的姊姊,所以她是……」一位患有阿茲海默症的阿姨,試著描述薇拉阿姨和我們的親戚關係。

「唉喲!不是,不是,妳的曾祖母才是她媽媽的姊姊!」另一位年長的叔叔斬釘截鐵的出來訂正。

「唉~~每次都講錯!我的曾祖母是妳的姊妹,薇拉阿姨是妳外甥女的女兒。想起來了吧?」另一位較年輕的晚輩適時插話。

「啊~~沒錯,沒錯。」年長者聽見晚輩的發話都欣然同意。接著就露出「後繼有人,家族樹延伸」的欣慰笑容。

每次家族聚會,只要聽到話題進入了家族樹的連連看,我就知道下午茶後的品酒時間開始,大家得找些說不完的話題來殺時間。而且,接下來直到晚餐前的兩小時,幾乎每個人都會很認真的把家族關係連來連去,並且還要講一些已經結了不少蜘蛛網的家族軼事當成佐證,進而有效推論其家族樹的連結是眾人中最正確的云云……

歐洲是個古老的大陸,幾乎每個人都有很多以往的家族史可以連來連去。加上中古世紀以來,有些歐洲人為了守住家族姓名,以及財富或權勢因素,導致親族聯姻的事例繁多。如此一來,親戚關係在百年裡一層又一層的親上加親,結果讓這些連根帶葉的家族樹在追本溯源時,竟帶有記憶訓練外加個人小歷史延伸和創作的味道。

薇拉阿姨,堪稱是「連連看家族樹」記憶創作延伸的佼佼者。

她能在每次家族聚會時,沒有句點逗點的一氣呵成,拼出許多家族小歷史尋根拼圖。她的記憶力更讓在場所有人驚服且自嘆弗如。只是,我每聽一回她的不換氣家族樹故事,就更確定她是一位遠親,而且非常遠,遠到會對我們為什麼每年都得參加她的生日宴會,產生一個很大的問號。

「你確定她沒記錯?你們真的有親戚關係?」我問。

「薇拉阿姨是位遠親沒錯,但她好意要『團結』親族,讓大家每年聚在一起吃個飯,聊個天,也是美事一樁啊!」老德先生家裡的長者這麼表示。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親戚間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由一位年邁老阿姨來策畫每年見面吃飯,難道親族間真的如此疏離嗎?其實,親戚間彼此不常見面,這在歐洲是很普遍的。

如果來歐洲生活過,便知道這兒親戚間的交往,就算近親,成年後各自離家,也常僅止於一生婚喪喜慶的四五回見面。最多外加個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小孩入教成年禮之類的宗教禮儀活動。其他的見面次數,常常整個人生裡十根手指就可以數完。基於此等,與東方家族相較下有些淡漠的親族交際習慣,一旦有人願意自動發起每年見面吃飯聊天,對於逐漸凋零的家中長者們,確實可以帶來一些懷舊的心情。所以不管薇拉阿姨這親戚有多遠,她的生日宴就這麼在她有心的撮合及聯絡之下,習慣的躍上了我們的行事年曆,成了每年必要挪出時間參加的家族活動。

 

2. 鄰座的那個誰

薇拉阿姨生日宴邀請的客人,除了幾位較近的親戚之外,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老德家人每次都會被分坐在不同桌,以便和新認識的「家族親戚」利用每年一見的機會,來場家族樹連連看的有趣相認。

因為我是嫁進來的媳婦,又是個東方人,一定不可能有很多認識的親戚,所以較隨性的坐在「非親戚」桌,與薇拉阿姨邀請的好友們同桌吃飯。雖然一起吃飯,卻完全不相熟,整個生日宴的話題總是開始於:您是?您與薇拉阿姨的關係是?您打哪兒來?同樣的話題,每年我都會被同桌的人問一回。如此一問一答間也就吃完飯了,看似盡義務的家族成員每年一見活動便隨之結束。反正,宴會散場,大家各自道別,之後也少有交集,況且友人桌的幾位並不是每年都會參加。

但有時隔了一兩年再見,總會在心裡認真回想:「啊,這位曾是我鄰座的那個誰……」拚命想也想不起來的狀況下,如果剛好又坐在鄰座,只好重頭再來一次自我介紹,不過也剛好可以填滿彼此陌生不相熟,找不到話題的尷尬。這有著奇妙賓客組合的薇拉阿姨生日宴會,每年就這樣重複一次。

為何說奇妙?因為我在薇拉阿姨生日宴上,遇見過心理醫師、珠寶設計師、建築師、遊艇製造公司老闆、德國大烘焙公司不知第幾代傳人,還有藝術家、律師、公證人、銀行家……他們介紹自己後都很好奇的問起我的工作。我是誰呢?想了半天,還是回說家庭主婦吧。比起這些專業人士,我是很不學無術的。不過我對別人的專業倒是很感興趣,總是問東問西,內心挺讚嘆這些專業人士的工作內容,我的好奇心總讓自己和同桌的陌生人不愁找不著話題閒聊。

然而,請客的薇拉阿姨還是主角。

薇拉阿姨可能是我見過記憶力最好的長者了。不管在場賓客的家族史,還是家族裡的姑奶爺孫的名字,她都可以娓娓道來隻字不錯,這讓她每年邀請的客人和親戚都感到很有興緻。薇拉阿姨還可以翻出一些參加者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溫馨小故事來,說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讓所有人忘了彼此只是遠親,或根本就是毫無關聯的陌生人。薇拉阿姨溫暖的講故事手法,把人和人之間的防禦機制不著痕跡的暫時解除融化了。

因為薇拉阿姨的溫暖,參加生日宴的賓客,在情感上都成了和樂融融的暫時假性一家人。

 

--數十年過去,將近九十歲的薇拉阿姨竟於臨終前更改遺囑,這唯一繼承人讓所有人都驚訝不已。而當他們走進這幢平時很少讓陌生人靠近的老屋時,令人更驚訝的事才正要開始……

這就是鄭華娟《古董屋裡的微光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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