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他們活捉她,因為她不願就此死去。也許,他們因此更愛她了。因為她的存在如此真實,不曾消失。

但,那正是他們不明白的地方,也是他們犯下的錯誤。她活著,想著,存在著。計畫他們的末日。


她單邊耳機不斷脫落。汗水讓耳機變得溼滑。她調整角度,重新塞好耳機,心想這樣應能好好固定住,繼續播放音樂。

她用手摸索了一下。別擔心:口袋夠深,很安全。

iPod 是她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存了不少歌曲,記憶體都滿了。當初,她就是看上它設計極簡,綠色金屬殼光滑亮麗,最後經不起誘惑才買的。但如今對她來說,這已不只是 iPod,而是代表著別的東西,能賦予她平靜。每次拿起 iPod,她都會想起這些獨處的時刻。世界不再侵擾她的時刻。她得以一個人的時刻。

她在聽瑪丹娜。隨音樂奔跑是她忘記一切的方式。她能感覺緊張感漸漸散去。同時也消耗脂肪,一舉兩得。

她隨節奏流動。大致跟著音樂的拍子跑。她微抬左臂,查看錶上的時間。每次慢跑,她都嘗試打破自己的紀錄。她擁有運動員的競爭本性,會留意自己跑的時間,記在腦中,再寫下成績。路線整整七公里。她的最佳紀錄是三十三分鐘。冬日的那半年,她只會在SATS室內健身中心的重訓器材、跑步機和爬梯機上訓練。夏日的那半年,她依舊上健身房,但跑步機訓練改為跑小徑和碎石路。

她跑向動物園島邊的小港橋,粼粼寒意從水波四射。時間已是八點鐘,春日夜幕漸垂。街燈還沒亮起。照在背後的陽光已感覺不到任何暖意。她追著自己長長的影子,心想影子很快就會完全消失。但再過不久,街燈會照亮街道,她的影子便會隨經過的街燈改變方向。

樹上開始長出嫩葉。花苞緊閉的銀蓮花沿著小徑旁的草叢而生。又老又乾的蘆葦活過了冬天,沿渠道生長。引人注目的建築都聳立於左側。土耳其大使館設有鐵窗。山坡再過去是中國大使館,建築四面圍起高大鐵欄,設有監視器和警告標語。旁邊的划船協會是一棟圍有黃色木柵欄的大房子。再過五十公尺左右座落了一棟方形建築,一旁設有戶外亭,車庫似乎直接建在岩床上。

隱蔽、美侖美奐的私人豪宅一棟棟散落於整條小徑兩旁。她每次慢跑,都會留心觀察躲藏在樹叢和柵欄後的巨大別墅。她納悶,眾人皆知住在動物園島的是大人物,為什麼他們仍要如此遮遮掩掩。

她經過兩位快步行走的女孩。她們身穿斯德哥爾摩東區的花俏打扮,在動物園島運動競走。長袖上衣加厚背心、一般運動長褲,棒球帽的帽簷壓得低低的。她身上的重訓服裝則更專業。黑色耐吉 Clima-FIT 風衣外套、跑步用緊身運動褲。通風的衣服。說來老套,但確實是有效的。

三個星期之前的週末記憶再次浮現。她想將回憶拋諸腦後,心思放在音樂中,或專心跑步。若她將心思放在後半圈的渠道,避開加拿大雁,也許,她就能忘記。

耳機中響著瑪丹娜的歌。

碎石路上有馬糞。

他們自以為能為所欲為地利用她。但是,她才是利用他們的人。這想法安慰著她。她選擇自己所做的事,選擇自己要如何感受。在全世界,他們是成功、有錢有勢的男人。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日報經濟副刊的頭版、股市即時跑馬燈、所得稅表最頂端的部分。現實中,他們是一群可悲、可憐的失敗者。空虛的人。少了她就不行的人。

她的未來已成定局。她會繼續演戲,等待時機成熟,她就停手,然後揭發他們。要是他們不願曝光,便會付錢。她已準備妥當,花了好幾個月蒐集資料。在床下藏卡帶式錄音機,套出他們的自白,甚至攝下其中一些人的畫面。感覺就像真正的FBI探員,但有一點不同。她比他們來得恐懼。

這是高風險的遊戲。她知道規則,若事情生變,就代表結束。但會成功的。她的計畫是二十三歲就收手。離開斯德哥爾摩追求更好的、更大的事。更酷的事。

最鄰近動物園島井餐廳的橋上有兩位年輕女孩,抬頭挺胸騎車而來。她們還未接觸印上「失敗」兩字的人生,就像離開家之前的她。她打起精神,因為那也仍是她的目標。挺起胸膛過日子。她做得到。

有個男人和他的狗站在橋邊。他一面講著手機、一面看著她。她習慣了,剛進青春期她就受人注目,二十歲隆乳後,男人的目光更是全面入侵。她樂在其中,但同時為此作噁。

男人看起來十分強壯,身穿皮夾克和牛仔褲,頭戴棒球帽。但他有一點不一樣。他眼中看不到典型老頭子的變態目光。反之,他感覺沉靜、專注、集中。彷彿正在電話中說著關於她的事。

碎石路結束了。通往小港橋,也就是最後一條橋的路雖然鋪平了,但多處仍有長裂縫。她考慮跑上草坪被人踏出的路。雖然那裡有許多加拿大雁。她的敵人。

跑到後來,她幾乎看不見橋了。為什麼燈還不亮?燈不是天黑就會自動亮起嗎?顯然今晚不是如此。

一輛廂型車停在那裡,車尾朝橋。

四下無人。

二十公尺外有一棟坐擁鹽湖灣海景的豪華別墅。她知道蓋此別墅的人未獲建築許可,便拆除了原本在此的一座老舊大倉房。有影響力的男人。

她還未上橋,就發現廂型車離碎石路近得詭異,她右轉時車離她兩公尺遠。

廂型車門打開。兩個男人下車。她不敢相信接下來發生的事。第三個男人從她身後跑向她。他剛才在哪裡?是那個帶著狗一直看她的人嗎?廂型車下來的男人抓住她。用東西摀住她的嘴。她試圖尖叫、又抓又打。抽一口氣,一陣頭暈。摀上她嘴的布沾了東西。她扭動身體,拉扯他們的手臂。沒有用。他們太高大了。俐落。強壯。

男人把她拉進廂型車。

她最後的念頭是後悔自己搬來了斯德哥爾摩。

鳥城市。



    ◆


1

在監獄中一年、三個月又九天。換言之,還有長達十五個多月要待在七公尺高的水泥牆裡。荷黑至今最長的一次。早先,他只短期造訪。偷竊罪三個月、持有毒品、超速、違規駕駛四個月。這次的差別在於:他得在裡面設法過活。

他常和羅蘭多與其他拉丁美洲人坐在餐廳低聲聊天。再過兩個多星期他的計畫就要開始運作。得冷靜下來。逃獄不可能全靠自己,但他就連羅蘭多也還未透露任何事。荷黑一定得先知道那人能不能信。設法測試他。試試他們的友情有多穩固。


「你關係好。背後有大人物撐腰,根本不必擔心什麼。你他媽大可今天就逃出去。」

「逃獄?我現在可沒這打算。有聽說嗎?你認識的那個OG幫派成員被捕了。」

荷黑順勢說:「我知道他是誰,從約特堡監獄逃出去的。」

「沒錯。那傢伙真是打劫運鈔車的專家。」

「媽的,他照樣搞砸了。」

「還是很屌。他打破窗,從八層樓高的地方下去,十七公尺高。五條破毯子。漂亮吧?」

荷黑告訴自己:繼續說,荷黑小子,繼續說。繼續討論,看清羅蘭多。讓他說出他對我的感覺,還有逃獄的事。要隱晦。

「他怎麼被抓的?」

「那傢伙還太嫩。他在酒吧鬼混。大概是得意忘形了。就只是把頭髮染白、戴副墨鏡。是想被抓嗎?」

荷黑默默同意:只染頭髮還真是腦殘。他的話,要小心點。

「OG有人知道他要逃獄嗎?」

「抱歉,荷黑,這種話不能亂說。」

「但如果OG的人逃出獄了,你難道不會幫嗎?」

「廢話。」

正中紅心。荷黑小子,再來。試試他。

荷黑知道:裡面的朋友和外面的朋友不同。有其他規則。勢力階級清楚。刑期有差。進來幾次有差。有菸有差。有藥地位更高。欠人情就有關係。你的罪有差:強暴和戀童癖是爛人。毒蟲酒鬼算低賤。傷害和竊盜地位較高。持械搶劫和販毒是上等。最重要的:你的幫派有差。羅蘭多,根據外頭的規則是朋友。根據苦窯的規則:他是大聯盟選手,荷黑則屬小聯盟。

荷黑吞了一口啤酒。「幫逃出去的人是一回事。但你會幫人逃獄嗎?」

「要看。風險之類的。不會隨便幫人。OG是一定幫的。媽的,amigo(朋友),我也會幫你。你懂。」

中大獎了。

沉默三秒。

接著羅蘭多咧嘴笑道:「誒,荷黑,有計畫了是不是?」

荷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衝著他微笑。

希望羅蘭多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叛徒。

同時,他心底知道:獄裡的朋友規則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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