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佐見鈴在2019年,以第一部作品《かか》,獲得了「三島由紀夫獎」;2020年第二部作品《本命,燃燒》,除了獲得指標性的「芥川賞」,更是當年度的暢銷書,累積銷售超過五十萬冊。《車上的女兒》,作為宇佐見鈴的第三本小說,雖然同樣是從女性發聲擬作,《車上的女兒》仍然以「女兒」佳佳作為主角,但大多數時候,都不是以佳佳作為第一人稱「我」,推動這個故事;更多時候,「佳佳」是作為被第三人稱敘述者觀察的「她」。從第一人稱到第三人稱,由涉入到旁觀的書寫,也讓這一個能量暗湧、暴力幾欲破紙而出的故事,更加壓抑與充滿張力。 

*史上最年輕的三島由紀夫賞得主、21歲就奪下芥川獎的作家宇佐見鈴,新作《車上的女兒》 

《車上的女兒》描述作為家庭中「女兒」的佳佳,在兄與弟因為受不了暴力的父親和(因為中風)患有精神病的母親,紛紛離家後,獨自與雙親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像是公路電影、小說的開頭,某日,為了佳佳祖母的葬禮,他們一家開車前往父親老家,展開過夜的車旅。不管是家族中的父、母或佳佳,想必都希望這次的旅程是渡假、也是渡化。然而車往前,卻沒開往未來,只是向過去開,每一次的痛苦都被仔細地描繪出來,讀者像是透過閱讀到這些痛苦現場,一起和佳佳目睹了父親如何出拳、母親如何將自己的崩潰過繼給他人、自己又是怎麼逃到了車上生活,不願回家⋯⋯讀者也一同坐上了這部車的駕駛座,無法離席,只好踩下油門。宇佐見鈴這樣描繪痛苦:「真正難受的不是痛苦本身,也不是伴隨而來的恥辱,而是加害者不承認自己造成傷害。人之所以能忍受痛苦,是因為知道自己經歷了痛苦。當自己的痛苦不被當一回事,這種認知上的落差會導致更大的痛苦。」

 《車上的女兒》不只是書名,更在反映問題,為什麼佳佳寧可待在家門口的車上生活,也不像手足般,選擇離開?宇佐見鈴以小說質疑家庭的本質,不只是破開了「我是為你好」的迷障,更進一步討論,誰才是加害者?正因為佳佳也曾經傷害自己的弟弟,因此才決定不離開父母,像是贖罪:「她也是導致地獄的元凶之一,自己一個人尋求庇護,還裝出被害者的樣子說不過去。佳佳真正想表達的是,其實大家都受到傷害,家中的每個人都受傷了,偏偏又無能為力。要是真有外人願意施以援手,那請拯救所有的人吧,一個都別落下。把所有錯都推到某一個人身上,認定那個人是加害者,這根本稱不上救贖。」加害者與受害者,永遠都坐在一起,尤其在家庭之中。我們都曾在家裡受傷,於是才有許多人寬慰自己:「家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和「我是為你好」一樣可怕的情感,往往是因為「想愛」,想被愛與想愛人,是這個家庭——秋野一家人,變成人間地獄的動力。彼此虐待又彼此依附,像是在高速行進中的車輛裡頭,失聲大吵,如同佳佳一般無能為力,只能瘋狂踹向父親所在的駕駛椅背。宇佐見鈴選擇的第三人稱視角,讓這樣的傷害現場,被細緻妥切地呈現出來,能不見血、只見骨。也是這個故事,雖然很痛苦,卻能繼續讀下去的原因。 

「世人都說,要逃離傷害自己的對象,逃離滿是傷痛的地方。不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互相傷害。佳佳很清楚,沒有人是完全不會傷害別人的。」但每個人也都渴望和解,就像動植物的趨光性,佳佳與家人們才會在這段路程上,試圖以童年美好車旅的體驗,濾鏡般,覆蓋現在。但過往的作品,早已給予我們解答,以車與公路作為談話開展的故事,不管是《在路上》或是《在車上》,都無法真正獲得解答與找到出口,說不定最終還會變成《末路狂花》。 

《車上的女兒》裡頭,無人員因傷害死亡,但是所有人心裡的傷,都沒有結痂;車內的封閉空間,也自然而然地,讓他們一家的相處變得更加痛苦。小說最後,雖然為最初的傷害發動者——「父親」,找到了屬於他的動機、找到了他的傷口,答案確實藏在父親的老家之中。但答案並非宇佐見鈴想要成立的動機,或是理由,她並不想為角色尋求理解,她只是選擇讓各種人的模樣,被看見。 

宇佐見鈴在為小說接受專訪時說:「沒有暴力是正當的。但是,總是有父母與小孩難以做到這點⋯⋯」當「家」的引擎啟動,旅程開始,僅管痛苦也不能隨意下車與終結關係。逃走的人、逃不了的人,他們都還在路上與車上,這本小說是宇佐見鈴試圖以寫作者跨越次元,站到他人家中、坐進別人車上的超越嘗試。 

很抱歉,我與作者都無法藉由一本書與一篇文章終止與拯救任何人的痛苦,能下車與關門的只有自己。當悲劇不會停止的時候,喜劇與所有故事,其實也是。就像宇佐見鈴所說的,這本書作為她某種已知生活的落幕,之後,她會開始書寫她所「不知道的生活」,主角可能也不再是青春期的少女了⋯⋯那麼就讓故事繼續、讓車順著路向下開去,告別少女,或許成為女人、或許成為他人,但至少故事,將永遠不會停在最壞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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